南大写作班: 梅蓉:告别

Tuesday, April 28, 2015

梅蓉:告别



伤痕

半夜突来的雷阵雨惊醒了她的噩梦。虽然头顶的吊扇还在啪啪运转,但全身早已被冷汗湿透,她挣扎着爬起床,想到厨房喝杯冰水解渴。

经过客厅,以为母亲还会披散着乱发,顶着眼圈,红着眼睛坐在窗下等待。透过走廊溜进的微光一看,才记起那一角只剩孤零零的沙发,母亲不会再回家了。心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伴随着巨大的失落席卷而来。她昏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眼皮好像压了千斤顶,重的打不开。

男人关上厨房的窗户,回房间时看到她别扭地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睡这里会着凉,回房吧,男人劝道。听着耳边的念叨,一股不可遏制的厌恶涌上心头,她默不作声,避开男人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冰块,胡乱塞进嘴巴。

男人跟进厨房,打开灯,准备对她的无礼进行反击。灯光下,奇怪的红晕映在她惨白的脸上使他稍微停顿。是不是病了,男人关切地问道,试图找回一点父亲的样子。不关你屁事,快滚,她冷冰冰地回应。眼前的这个“父亲”,她只能以两种方式相处,争吵和冷战。

父亲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同她开战,而是打开橱柜,找出班纳杜,递给她。她连碰一下也不愿意,快速闪回房间,猛地摔上门,以砰的一声拉开两人的距离,抗议父亲的多管闲事。父亲还是不放弃,咣咣拍着门。

她重新倒回床上,蒙着被子流泪。她明白父亲的善意,可是她不能接受。她需要仇恨父亲,作为对母亲境遇的同情,作为心里累累伤痕的出口。如果那份仇恨被轻易推倒,她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

无数个噩梦里,她总会梦到母亲拼命摇醒她,求她以女儿的身份给彻夜不归的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家。刚开始父亲还勉强应付,到后来就不耐烦地关机。但母亲从不死心,总是逼她一夜一夜的拨打同一个号码,再等冷冰冰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等父亲好不容易回家,母亲又会以鸡毛蒜皮的理由挑起争吵,宣泄自己的怨恨。她尝试过劝解,离家出走,哀求父母离婚。但一切都不能阻止疯狂的互相伤害。

母亲心里大概也清楚男人为何如此,却不愿拆穿。她劝母亲,如果不愿捅破父亲的肮脏与不忠,就不要同他无意义的争吵,那样子只会给他更多不回家的接口。可母亲懂了哭泣,却不懂改变。久而久之,她更希望父亲永远不再回家。比起母亲的眼泪,她更恐惧母亲争吵时的歇斯底里。

最后,母亲用比离婚更决绝的方式结束婚姻。丧礼上,亲戚们哭天抢地,她却哭不出来。奶奶胡乱捶打着她,边哭边骂她是个没心肝的孩子。她没有反驳。父母间的战争早已贪婪地将她的真心慢慢吞噬,她恍惚以为自己只是个空心的稻草人。

虽然悲伤,但心里也有点点庆幸。那种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总算被母亲打破。 那一刻她感受到一种犯人刑满,重见天日的解脱。伴随庆幸而来的还有对母亲的憎恨。在父爱缺失的日子里,母亲的形象也很冰冷。可出于对母亲作为感情弱者的同情,她选择了原谅,只能把所有的仇恨嫁接到父亲身上,有些不可理喻,却不能自制。之后她都只能管父亲叫唉。她开始逃避感情。遇到的男孩,只要有一丁点父亲的影子,不论是细微的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她都会像遇鬼一样逃开。深深的恐惧勒住他的感情发展,母亲悲惨的样子只要闭上眼就会清晰浮现。

那一夜,她非常难受。出了一身大汗,却不曾做梦。身体的疼痛让她暂时忘了母亲是否还流泪等待,是否还在逼迫。她只希望可以坦诚接受父亲的善意,找回缺失的亲情。他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或许可以是一个好父亲。

第二天上学前,她看到父亲上班前在饭厅桌子上留下的一片感冒药和100块钱。一股不知名的仇恨又在心里拉锯,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生病时的动摇。

她明白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伤痕,像一只难以摆脱的魔鬼,时隐时现,没有规律。这种认知让她愤怒。她随手把父亲所有的善意扔进了垃圾桶,走出空洞洞的家,却不知要走向哪里。仿佛往哪里,都有一道道父母留下的伤痕。

(儿女是父母的血肉相混,自然继承了上一代的撕裂伤口。如同女儿对于宠爱关怀的欲迎还拒,内心的挣扎也是书写延伸文字的必争之地,不过人伦悲剧声泪俱下,还可以收起一些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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