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房子
有人说,油漆,等待墙壁开始斑裂。它等到了。于是,我们买大叠砂纸,他一方我一块,将斑裂的和不斑裂的,一并重新打磨成完整的灰垣。
他厚实的肩膀下立一桶大粗腰,腰两侧的横肉从衣角挤出来,他腾空蹲于破木桌子,一上一下的往墙上推滚子,头上的船型报纸帽子不愿意呆卡在他小脑袋上,趁他举臂抬头功夫,故意翻掉在地上。哎呀,男人前额有美人尖,后脑勺却有三块明显的光秃秃。
这个光秃秃念中学时候梳大背头,加上弹得一手好钢琴,自称是当时风靡全校四大美男之一。后来中考落榜,家人拒绝他和大他七岁的日本老师女友结伴去日留学,卖了房子把他送到新加坡上学,结果卖房子的钱被人骗走了。
他独自来到牧师家,拎一串香蕉和一盒HL牛奶请求一封念中学的推荐信,牧师收了他的香蕉和牛奶,笑着拒绝了他。当他发现地铁卡余额不足想充值时,意识到充地铁卡的钱买了香蕉和牛奶。接下来的徒步旅程把他的鞋磨破了。
结伴同行的朋友们都顶不住压力陆续回国了,他是那伙二十六个人当中唯一留下的一个。这二十六分之一的代价,足以让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在不到一年内瘦成一百二十斤,也让他从大背头变成了大光头。
他是学生,却和六个民工挤在一个房间,打地铺睡在地上,经常在熟睡时被其他臭脚从身上跨迈;他一天只吃两袋泡面,好的时候,往里打粒蛋,只这种吃法,长达一年;他每天提心掉胆的看到查票的白衣人上车就匆匆逃下巴士;甚至从麦当劳的厕所里揣满满的厕纸回家;打零工,一小时三块半,最开心的就是工作八小时后,有免费的subway 6 inch tuna sandwich ;后来有个稳定的工作,碰到街头的乞丐潇洒的走开后又担心那是伪装成乞丐的天使,就一溜烟折回分他个大包。
一只壁虎将我刚刷过的墙壁踩下几处新鲜的烙印,我快速的在它身上刷把天蓝油漆,于是在门的右上方,有壁虎的身体在挣脱逃走时蹭下的几块碎碎的蓝天。
要不是因着这是个鬼屋,又靠海,我是绝对不会答应让大老张多赚我们五百块钱的房租的。交房时,大老张快掉光的眉毛和肿眼泡一并上扬,一细条烟从他缺漏的门牙缝中挤出,他夹紧脖子底下的两层肥肉打了一个沉闷的嗝,脸上的两砣赘肉瞬即松弛的抖动着向下沉甸。然后恶心一笑,黑里透黄的牙齿深处闪下金光。临出门时,他手里甩着我们方才还捂在怀里的一大叠订金,可能过于得意,卡了个狗吃屎,还被门口路过的短裙辣妹的高跟鞋趁机狠狠扭踩下胳膊。
我和光秃秃装着什么都没看见,轻轻吹着口哨扶关上门,绕过地上凌乱的油漆桶和铲子,跳着溜进里屋,侧身倚着刷的乱糟糟的墙放声对视傻笑。早就听短裙辣妹说过大老张畜生不如,就在这里,活活把他岳母逼跳楼了,就这五层楼的高度,足以杀个五旬老人。老人生前最后抚摸过又纵声越过的阳台,成了我们后来经常凭栏远眺发呆的窝。
粉刷完毕。小龟正匀展的向壳外撑平四只脚,只下面的软壳支撑自己的所有,头和脖子一并向上挺拔抻起,闭着眼睛,像在练瑜伽。光秃秃一屁股坐在小龟旁边,习惯的拾起它恣意摆弄,可能是饿着又吓着了,它生气的咬破了主人的指头。光秃秃随即拿把磨指甲的锉子,掐开小龟的嘴,把它锋利的尖牙磨圆了。小龟被重新放到盛满清水的透明器皿时,还不服气的尝试咬光秃秃,可因为上下牙有了被磨后的缝隙,它每咬一下,水里就冒起个泡。
光秃秃累了,随便铺几张旧报纸,枕个破垫子在地上打盹。我拾起他撂在地上的刷子,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画几撮彩色头发。
拉布拉多曾经的鬼屋,变成了婚房。一只小强当晚也参观了新漆的房子,顺便在地上留下了它的尸体。两年后,我们被迫搬家。临走前,我们抓只小强养在透明罐头瓶子里,带着它到了新的租处。
两只乌龟两只静静裸躺,一只小强一只在罐头瓶子观望: 两对麻将似的方块脚丫一大一小被搭起的硬纸板房子隔开相对,大脚丫顶着光秃秃,小脚丫顶着两扎羊角辫,一人手里拿只画笔,蘸着不同颜色涂料,认认真真的刷着纸板房子上的,片片瓦片。
羊角辫穿上我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走过来。
吊着右眉梢,抬头问:“妈咪,小房子上哥哥的衣服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么?”
于是,三张脸凑在一起,凝望男孩衣服上的“果陀”。
(生活最难书写,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其间,融入渗透后才能浮出表面,关于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文字是漆,通常都要刷上几遍,才有这种圆满的鲜艳,悠悠闲闲的等待,墙壁下一次的脱落斑驳,或者终于到来的果陀。况且,还有那两只乌龟久别重现。)
两只乌龟两只,一只小强一只。看到这里好像又回到了学期初的时候。有光秃秃,有羊角辫,真幸福。一年多前我也住在拉布拉多。
ReplyDelete对滴对滴,那里专门有几栋给ntu 学生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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