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景怡:告别

Tuesday, April 28, 2015

景怡:告别



老火车

是第二次来清迈火车站了。很快就找到八号车厢,挂在破旧火车的尾巴上。唯一的一节空调卧铺,像是专门为有钱又娇气的游客准备的。

清迈的燥热仿佛在赶我走,于是跳过了告别,我直接上了火车。和来的时候一样,车厢里大部分是白皮肤的背包客,还有几个说话音量很豪放的中国人,和很少数几个本地人。

我的位置对面是个白皮肤老人,和大部分的老年白人一样发福,只是肚子实在圆得特别,像是衣服里塞了一个瑜伽球,可爱得很。可他长得却很像摇滚黑帮里那个反派,五官还要再标致一点, 纯白的短发和眉毛再加几分威严,随身只带一个小号皮箱和一个午餐盒,让我很难不多看几眼,想象着他挺着肚子突然劫持整节车厢的样子。

下一秒老人就不小心把午餐盒弄在了地上。他俯身去捡却动作十分缓慢,而且因为肚子的阻碍,他很努力地弯腰却也没办法倾斜多少。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衰老,为之前的想象有点自责。我考虑着要不要帮他一把,却又怕伤害老年人的某些自尊,一直到他终于费尽力气自己把盒子捡了起来,我还没能作出决定。这时匡地一声,火车开了。

泰国的火车开得异常的慢,以往坐火车下一秒就飞到身后老远的风景,现在也不那么值钱了。可是慢版的哐当哐当却变得有些温柔,让我感觉到安稳。车里的人们好像也都变得安静了,不愿意打扰火车先生的旅程。有时在小站停驻,没有等车的人,只有几张上了年纪的长凳倚靠着墙和站台为伴。而我可能是因为之前没有伸出援手感到有点愧疚,一直偷偷关注着老人,企图在合适的时候展露一下善意。似乎人经常会产生这种过分的同情心,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帮助他人。

可惜的是老人很少说话,也从不走动。其实我很想开口问为什么老人会独自一人坐火车,但又觉得不够礼貌,于是只好靠自己猜测。从看过的电影听来的故事中东拼西凑,为他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人生。车窗外的天色这时候都很应景地黑下来,就像电影开场一样让人安心。

列车员的声音打断我的创作,她过来帮老人讲座位调整成床铺。可老人没有办法独立站起来,于是列车员从附近叫来两位高大的年轻人帮忙搀扶起老人。老人尴尬地说着谢谢,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一年多以前,奶奶去世之后,爸爸说他在奶奶走之前几个小时给她喂盐水,奶奶说太咸了,不想喝。就像他小时候生病,奶奶给他喂中药一样。爸爸说他有天晚上梦见在一条农村小路上遇见奶奶,他问奶奶去哪里,奶奶说找不到回家的路。爸爸还说生命的结束和开始就是一回事,老人跟小孩其实是一样的。我想起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之后订机票赶回家里,爸爸从房里出来,头发白了很多。他看着我说,他没有妈妈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衰老,也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弱小。而现在,面前的老人,像家里年迈的长辈,像几十年后的我爸,或者说也像再久一点之后的我。

老人在搀扶下坐回位置,列车员接着把我的床也铺好。我爬到上铺准备早些睡觉,迎接明天清晨与曼谷重逢。半夜几次火车在中转站停靠,我都被匡地一声晃醒来,迷糊中看到对面下铺的老人拉起了帘子,双脚却还放在地上,像是在帘子里的床上坐着的,也没有多想便翻身继续睡着了。

直到我第二天早晨起床,依旧看见老人帘子是拉上的,可脚还放在地上。整理了一下思绪猜想老人是因为躺下了无法自己坐起,又或者根本没办法自己躺下,所以一夜没有睡觉。本来还残留些许的睡意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呆坐着,名正言顺地为老人难过了一次。之前所有关于生老病死的胡思乱想好像全都重新被放了出来,就像回到了刚来新加坡时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就像记忆中很小的时候隔着玻璃看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的姨妈,就像和爸爸一起站在奶奶的墓前。

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开始收拾行李,火车大概是快要到曼谷了。老人被列车员先扶到车门边,我探出脑袋看了看他慢慢挪动的宽阔背影,转头收拾自己的行囊。

又是哐的一声,到了曼谷火车站。下车后我加快脚步在人群里往前赶,似乎想再找找老人的身影,但却没能找到。周围好像只有湿热的空气,停靠的火车,和年轻的脚步。

(我们的前世可能都是一个铁道员,往往坐一趟火车旅行,就会掠过种种惦记的画面,而且就像轨道不断前后蔓延,逝者如斯总会看见听见,嘟嘟嘟不知何去何从的时间。老火车里的老人,几乎已是写满文字,可是书写的完成却是月台,让他可以停靠在每个记忆的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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