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罐婆
梯級後邊,兩面斑駁白牆交滙的角落,鋁皮汽水罐立著擺。陽光曬得一閃半閃,反射在白牆上發亮,交錯倒映一個痀僂駝背的黑影,『劈啪』回聲重複循環。
阿罐婆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十幾年,她總拖著一個乳白色大塑料袋,裡邊大小不一且紅藍黃綠的鋁罐,只裝滿半袋。徒步至鄰近咖啡店,逐一往桌上收集鋁罐,當客人將喝掉剩半的罐子交給她,她還會微笑示意,再出乎意料地說聲『謝謝』。到周邊組屋底層的垃圾桶翻找,她環顧四周後,將手緩緩伸入,拾到一兩罐,她會對著自己滿足微笑。這是阿罐婆每日不厭其煩的瑣事。一至傍晚,在熟悉的角落,搬來隨身的正四方竹製小凳子,她抬起枯瘦的左腳,鋁罐『劈啪』扁了一截,再連續踩上幾腳。阿罐婆循著『劈啪』節奏,哼起老歌謠『望春風』,住在三樓的還跟著一起哼,歡快重疊的伴奏熱絡起整座組屋。
第一次遇到阿罐婆,是在一天午後。我下班回家,她正翻找垃圾桶。我們雙眼對上,她向我笑瞇了眼,紋路褶在一起,只是不發一語。稍縱即逝的一瞬,她穿著粉色碎花短袖上衣與長褲,頭髮花白但整齊梳起了髻,雙頰凹洼,顴骨突起,嘴唇泛紫而扁平,額頭與眼角皺紋連起形成半彎,眼睛尤其混濁卻分明不見一絲迷茫。她的背上拱起一座峰,雙腿微曲,步伐蹣跚緩慢,猶如一只駱駝,騎在身上的似乎不是人。往後遇見的幾次,我無意識主動向前攀談。不知怎的,她不再支支吾吾,而是毫無防備地侃然而談。
阿罐婆很喜歡聊天,她沒有嫁人,自然也沒有兒女,自己獨自生活在一房式組屋內。她最愛分享年輕時候的故事,說她有很多男生追求、說她為了養家養弟妹,十三歲便開始工作、說她從未離開過家,夢想去哪裡……等等。坐在她身邊,我有意無意點著頭,她便會興奮繼續往下說,此刻眼神與踩鋁罐時同樣炯亮。而有時侯,她卻又是坐在角落裡,凝視住空氣,沒有嘆息、沒有笑顏、也沒有話語,整個晚上只呆坐著,使人不敢走近,生怕誤闖打擾她的寧靜。
有一次,我無意間經過阿罐婆家門口,仍是同一張小竹凳,她窩坐在門邊,手中緊緊握住報紙,報紙邊緣的一角甚至被捏皺成一團。阿罐婆的眼睛瞇成了縫,貼近報紙。屋內一片昏暗,只借助走廊的橙黃色光線,看見裡頭的些許輪廓。屋內只有一張小桌子、一張古式木製舊沙發,還有幾袋裝著壓扁鋁罐的塑料袋。我走上前,蹲在門邊。
『哦,沒有啦!沒事做,看圖而已,看看圖…』阿罐婆仍戴著以往的笑臉,黝黑的皮膚襯出凹陷雙頰泛起的紅暈。
除了報紙,阿罐婆屋內還藏了一本老式字典,1940年出版。字典頁面皺黃,斑斑的汙點,已經被翻得癱爛。阿罐婆還會寫字,只會寫名字。她寫在紙皮上,右手哆嗦颤抖。仔細瞧她的手,手不大,但指甲長而黃,指緣附著黑垢,關節隆起,紋路深而沉。『蘇四林』,我才知道這是她的名字,墨水瞬即干去,不殘留一絲水跡,或許這就是所謂豁達吧。
在得知阿罐婆名字的幾天後,她死了。忽然死在那個角落裡,那個習慣傳出『劈啪』回聲的角落,這一次倒下的不是鋁罐,而是阿罐婆。聽人說,她就這麼倒下去,沒有任何徵兆,唯有『劈啪』一聲,踩扁她的,是誰?
社區理事會與幾個鄰居湊了點錢,為阿罐婆設了靈堂。沒有法師念經、沒有孝女守靈,只有零落的幾張桌椅,還有一副薄薄的棺材。阿罐婆躺在裡頭,安詳仍微笑著,身影永遠被框在抬腳踩扁鋁罐的一幕幕。出殯時,來送的人不多,我跟在殯儀隊的最後邊,或許這是老天爺特意為阿罐婆安排的結局吧,平平靜靜,沒有圍觀的人、沒有哭聲、沒有哀嘆,間間疏疏只有鄰居的聊天聲,還有殯儀隊演奏的那首老歌謠,那首阿罐婆最愛哼的老歌謠:『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殯儀隊越走越遠,聲音越來越小,遠得怎麼聽,也聽不著。
多少個月過去,角落裡再也沒有阿罐婆的身影,再也沒有人談起阿罐婆,整座組屋好靜,靜得近乎暫止不動。某一天午後,與阿罐婆初遇同樣的午後,我又經過那個角落。
『劈啪』久違的回聲隱隱傳出,角落的白牆又被曬得反射一閃半閃的亮光,倒映又一個彎腰駝背的黑影,重複循環的抬腳與踩扁。
(生命是空罐等待回收,拾荒的老婆婆其实都是在捡拾自己,既然我们总有被压扁的一天,差别在于有没有人听见,那种清脆或者沉闷的塌陷。书写是关怀也是聆听,这么一道生命的回声,而文字必然是最虔诚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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