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含笑:告别

Sunday, April 26, 2015

含笑:告别



鼻子

我总是浅眠。这是从少年时代就有的毛病,但是最近却越发严重了。深夜的时候我常常在床上辗转反侧,或者干脆就起身坐到客厅发呆,有时候故作声势地大声叹气,可是这都无法引起我丈夫的注意。

当然,他已经很久不再注意我身上的任何事情了。

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上个星期的一天,他忽然在早餐的时候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道:“你的鼻子……是不是好像,有点不一样?”他一边说,还竖起食指像尺子校准一样在我的脸上比划了一下。我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隐隐的亢奋。但是他很快就对我的鼻子失去了兴趣,继续低头阅读报纸上的头条。我想,这的确值得庆幸,毕竟我不能指望一个固执、木讷的男人——我的丈夫,能够欣然接受自己妻子去做鼻子整形这件事。

我是说,这件事是有点奇怪。我既不是从事演艺工作的专业人士,也不再是青春爱美的少女,对于一个已经陷入婚姻五年的家庭主妇来说,做出这样的举动确实出格,说不定一不小心还会引起周遭的一点议论呢。但是请相信我,这真的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举动。我为此反复地咨询过为我动刀子的医生,还精心挑选了我丈夫出差的一个星期来行动。我觉得我有足够的理由来做这件事。当然在这样的大张旗鼓下,手术当天就显得有点太过平淡了。就像是我的医生微笑着说的:“只是稍稍垫高几毫米,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能让你感觉更好。”

那一整个星期,我的确是感觉好极了。我丈夫曾经说过,我的鼻子使我的脸看起来优柔寡断、随波逐流。我是如此讨厌这两个词汇,因为它就像我本人一样。但是看着镜子里,鼻子依旧紧紧包扎着的、面色苍白的女人,我竟然感到一股从心底升腾起的高傲。更棒的是,因为这个小手脚,我被刀割开过的鼻腔充斥着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血腥味强势地统治了我敏锐的嗅觉,使我终于能够从这段时间,萦绕在鼻子、房间、甚至脑海里的那股恼人可疑的香水味中解脱出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是不是还没有讲过那股香水味?它的存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往往伴随着我丈夫深夜迟回的身影一同归来,像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着我的家。原谅我实在不太愿意提起,它总是让我有些心烦意乱。要知道,一个女人的鼻子往往连接着她敏感的神经。每一种香水味都有一种特殊的意涵。而那股夹带着麝香、胡桃和肉桂味道的,无比刺鼻的、充满侵略性的香水味,按理说应该不属于我丈夫办公室里乏味的同事们,亦或是本分规矩的家庭主妇们。

当然,我仍然是信任我丈夫的。这是我们从结婚时就对彼此许下的诺言,互相信任。不要互相猜忌、怀疑。不要成为为了折磨对方而在一起的夫妻。说实话,我还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自豪呢。

可我保持了一个星期的良好感觉在我丈夫出差归来的那一天就被粉碎了。

为他打开门的时候,我心里还十分忐忑,我的鼻子刚刚拆线不久,还带着可疑的血丝和淤青,我丈夫如果稍稍留意一下的话……恐怕就会发现。那么我要如何解释我的行为呢?“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憎恶我这扁平的鼻子。实在抱歉没有提前跟你商量。”我在脑中排练着我的借口。

“亲爱的,我还有工作要加紧处理……”他只是匆匆地给了我一个拥抱,眼中的歉意因为没有好好演练显得非常敷衍,然后就像一条鱼一样,快速地滑出了我的双臂,滑向了他的书房。

很好,他没有发现我动的小手脚。我企图用得意的态度表扬自己,可却多少有些失败——那股香味又跟着我丈夫回来了,它甚至越发浓烈了。我那该死的鼻子,因为挺拔了几厘米的高度,仿佛能容纳更多的信息。隐隐的血腥味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让我有种作呕的感觉。

我也想过是否该和我丈夫谈一谈。比如我的鼻子,或许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的鼻子。但是我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事实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谈过了。我这里所说的交谈,并不是那种“麻烦再递给我一勺糖”、“亲爱的我今晚要加班”这种对话,而是可以凝视着彼此、或者在过程中相视一笑的那种交谈。可我渐渐发现这确实有些困难,因为我的丈夫已经很难再用“凝视”的目光看我。大多数时候,他瞥向我的时候,仿佛我是家里的一面墙、或者是一个沙发靠垫。

也同样是上个星期的某一天,早上在我例行公事地与我丈夫吻别时,在他西装的肩膀上看到了两根卷曲的、染成红褐色的发丝。

我是从不染发的。真奇怪。

我每天花很长时间端详自己。现在我的鼻子很漂亮。高挺,鼻尖有些翘翘的弧度,可我却依旧不满意。挺拔的鼻子与我平平无奇的五官不太搭配,在镜子里看起来,它使我苍白的皮肤和无神的双眼显得更加无可救药了。

我觉得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我的眼睛太小了。

忘记是谁曾说过的,单眼皮的小眼睛让我看起来非常好骗,而且软弱无能。我也同样厌恶这样的评价,于是我再次下定了决心。

再次找到同一位医生时,他依旧笑得非常值得信赖,告诉我说:“你的选择是对的,只需要轻轻的一刀,就能拥有明亮的大眼睛,那感觉该多么美好啊。”

打上麻醉剂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很满足,我即使闭着双眼,仿佛也看到了一个非常明亮的明天。

(男人是女人的残缺,女人是男人的作孽,眼耳鼻舌身意一概奉献,但是悲哀之为悲哀,在于五体四肢可以洗净,不过六根永远不会清静。文字也常需削高补低,但是书写却要这般不动声色,在这个灵肉混淆的时代,荒谬才会如此让人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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