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
“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
遇到那个疯女人时,我还不了解福柯和他种种有关疯狂的理论——不可能了解,我才三岁。妈妈在机械厂上班,我消遣的书是《绿野仙踪》,不是《古典时代疯狂史》。溺死的奥菲利亚、升天的蕾梅黛丝、被锁在阁楼上的伯莎、美狄亚、美杜莎、女巫喀耳刻、特洛伊的卡珊德拉……这些鲜明尖锐的形象彼时尚未出现,狂言谵语还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是的,书中的世界和我生活的世界间有一条极清晰的金灰色界线。多萝西穿着魔鞋,我觉得是一双踢踢踏踏的银色高跟皮鞋;我正学习给自己的运动鞋打蝴蝶结。金砖铺就的道路为多萝西指引方向,无心的铁皮樵夫、胆小狮子和一个稻草人陪伴她前往翡翠城,觐见大法师奥兹。我和妈妈住在单身宿舍,一栋用黑水泥和青苔建成的三层老楼,楼下一对夫妇练着法轮功,孩子们往胳膊上贴泡泡糖附送的廉价纹身贴,洗澡需出示水票,夜里要闩上门窗,因为妈妈已经被偷了两次翻盖手机;厕所是老式蹲坑,不需要冲水,排泄物会自动顺着斜道滑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我学会了提问,老师、妈妈和杂志都热心于告诉我,多萝西乘坐的热气球怎么飞起来的,大象和猴面包树在非洲还是美洲;我也学会了接受,不要追究厕所的斜道通往哪里,按时上学、按时回家,那个女人是疯子,蛋壳里残余的蛋清可以用作护肤品。由此,世上的知识按质地被一分为二,第一种是遥远而可问的,是电视里演出的知识,第二种只能作为事实或真理吸纳,如同坚硬的核桃,不存在质疑的余地。
疯女人不住宿舍,她不是工人,但和我们这群小孩分享同一个场坝。我们攀岩——一块处处干裂剥落的灰色水泥坡——骑自行车、扮家家,她坐在一旁的旧长椅上,自顾自地生根发芽,在我印象里,她身穿土粉色的厚长袖,戴袖套,头发微微蓬乱,灰暗的脸上印着一种永远洗不清的惊讶,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分得实在太开了。她仿佛同时往两边张望,又像注视着远处升起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无穷夜空。
“疯子,你莫跟她两个说话。”妈妈对我说。
“疯子,你莫跟她两个说话。”我对别的玩伴脱口而出。一个接一个,扮家家的小父母、小老板、小工人们散布着这句话,没有任何造谣的私心,孩子们虔诚万分,像传道者散播着真理。
疯女人一言不发。她有她的星空,我们有我们的大地。
(不疯魔不成活,疯子其实比较清醒,如同生命重叠的镜像,文字充满正负交替的能量,关于自己的成长仪式,即是回溯也像观察,在生活的牵绊和书本的指引之间,思索并且想象往后要走的岔路。)
正常与不正常是相对的,也是由占多数的一方定义的。也许在另一个时空,猴面包树不在非洲,疯女人也不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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