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宁：故事1

苦尽甘来

三毛在老河边锄地的时候，正想着没解开的算术题。不小心一锄头砍在脚上，心想着坏了，这得花不少钱吧。

她是家里的老二，还有姐姐弟弟。病房里，姐姐横眼瞅着爹娘怎么数都凑不齐的毛票，咽了口苦涩的唾沫，跟爹娘说不想去上学了，打死也不去了。从此她姐姐在纺织厂一针一线缝补这个家的捉襟见肘。而她躺在病床上发誓要赚钱，很多很多钱。

用着别人用剩下的烂笔头，三毛一笔一划换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不知道上大学有什么用，她只知道那笔学费又要爹娘低声下气地借好久。三毛的姑父有点文化，那晚骑着破车子去找她，在繁星下，下过雨的泥路上摔了好多跤。三毛正围着围裙摘着棉花，被她姑父一巴掌扇到后脑勺上，“这个大学你必须上。”

三毛蹲在火车人群里，目光灼灼，顾不上不舍，就带着村庄的红脸蛋大黄牙去了个残破的城市上石油大学，因为听说石油好赚钱。那个时代，毕业后男同学们能去沿海大城市，三毛却被发配到大西北。临行坐在炕头，三毛和三毛娘执手相看泪眼，这一去，再见就难了。

国企的铁饭碗，让三毛一家抓住了安稳，弟弟没本事，她便得了钱就往家寄。几年后，三毛找到了可托付的好男人，同样是穷人家长了出息的，好到他工伤去世多年后，三毛娘还在念叨，再没见过那么好的人。三毛把公司的赔偿金甩都给了那男人的家庭，抱走刚满四个月的孩子和他们断了联系。孩子被三毛娘带回老家数年，三毛则继续赚钱。

三毛再嫁给一个大她十二岁，有个女儿，对她不错的男人。为了接回儿子，让儿子成长在一个富足完整的家庭，接受大城市的教育。养育孩子多年，老家的亲人舍不得，哭得汹涌，但三毛知道读书多重要，于是在同样的火车站，流着残忍的泪把儿子从眼圈红肿的三毛娘怀里拉走了。

儿子在身边的几年，三毛终于能说说废话了，她给儿子讲当年大学是三号床，所以叫三毛，那时候还谈了恋爱，还是那男生追的她呢。也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如果不是着急赚钱没有读研，自己说不定可以去首都，那儿还能离老家近点儿。现在唯独后悔离家太远了，要不那几年能照顾儿子，现在也能照顾爹娘。说完一声长叹。

日出又日落，上班家务陪儿子学习，枯燥的时间就在照顾老小的掌间溜走。期间她又怀了个孩子，可惜是女孩，男人和家人商量打掉了，一番折腾，三毛长了好多白发。

这天三毛很高兴，儿子考上国外的大学了，三毛劝她儿子一定要出去多看看，过更好的生活。到了出国的日子，她儿子走着路，望着天，忘了回头看她。就像多年前母女分离一样，她又掉了眼泪。

儿子偶尔打电话回来说，叫三毛别操心，操心也没用，让她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开心最重要。听着儿子的潮流思想，当晚三毛就做了噩梦，梦见儿子只顾吃喝享乐，荒废了学业，被开除回家，自己那已不值钱的铁饭碗，帮不了儿子分毫。梦醒后三毛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了，忙了半辈子，突然轻松下来有点儿不适应吧。至于享受生活，三毛迷茫了，只好翻开手机找儿子的照片，从依偎在怀里的香软白胖到春光下的意气风发，学着网络上做了个立体相册，自豪地发给儿子。然后三毛躺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看着阳光下地板上的灰尘，她突然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清扫，而想虚度闲暇。她累了。

也老了。

家宴上，三毛和儿子一起回娘家，风光无限。“你爹娘有你这么个闺女真好，回来一趟又是买冰箱又是擦灶台的。”三毛娘插嘴：“俺闺女就是操心命。伺候完爹娘伺候孩子。”说着就要抹眼泪。她儿子也说：“就没事儿瞎忙活。”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的，你小孩子哪知道啊。” 接着席间亲戚们七嘴八舌，抒发着好似过来人的热情，“你现在可是省心啊。”“儿子多有出息。”“哎你不知道，还给她买的那什么精华，真孝顺。”“你爹啊娘啊也都身体好，真有福。” 这么听着，三毛也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想到这儿，举起酒杯敬她姑父：“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今天的她，她的幸福，一半父母，一半孩子，对自己只字不提。

（真实的平淡才有内敛的精彩，这回发挥了文字该有的底气，将一个颠沛时代和流离地域的故事娓娓道来，虽然构思和野心过大，仅以叙述场景的跳跃进行铺展，这般篇幅似乎无从圆满驾驭，但是总算勾勒了一个极有韵致的轮廓，如果仍有后续的余力，不妨将人物里外的脉络补全，比如开头受伤的结果，还有这类女性熬过来的题材，却是仍需一些高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