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2000
二十年前,老梁跑长途,蔬菜水果、摩托汽车、钢筋混凝土,什么都拉。后来拉不动了,老梁成了家,去城里找了份工作,还是一样的活,不过这次不拉货了,载人。
出租车两班倒,一天分成两半,上半场小李演,下半场老梁接。老梁不大喜欢在城里跑出租,高楼大厦镁光灯的事情他不懂,但要说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他就懂。城里人多,眼杂,一不小心容易擦碰,所以刹车得时常压着,急刹该踩还得踩。老梁原先开货车,跑大路,视野开阔,方圆几百里见不着人,刹车要踩,急刹不踩为好。从前跑了两百万公里的路,托不知道谁的福,急刹老梁是一次都没踩过。
有件事老梁没跟谁提过。刚开出租的时候,心里总有些发怵,觉得他和他那辆绿色的桑塔纳2000总被那些楼房远远地瞧着,就像田里的爬虫被麦子那么低头望着一样。过去老梁开山路,白天开夜里开,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些山和这些楼一样高,比它们还高,但它们不看老梁,老梁心里踏实,自在。
下午五点,要是往常,老梁应该在家等小李交班,但今天这个时间,他却在路上堵着。昨晚上交车的时候,小李和他商量换了班,说是今早要去民政局领证。老梁心想,五点交了车,还能回家吃顿饭,一口答应了。老梁一直从昨天开到今天,眼看着快下班,却就这么堵在路上了。另一边,小李还在家里等着老梁换班,这么一堵,都着急,都没辙。
堵车的原因大伙都明白。上周橙色预警,发给老梁的短信末了加上一句请合理用电,老梁觉得开空调一定算不上不合理,可现在路灯信号灯都不亮了,老梁一边等一边重新盘算起合理不合理的事情。
突然断了电,路上还没来得及摆上临时灯。车和人都不知道谁先走怎么走,索性都不动弹,一概堵着。太阳看不见,柏油路上热气直往上窜,把轮胎、鞋底、水泥柱子粘在一起。老梁终于才想起车里的空调烧的是气,碍不着电的事,抬手把空调拧到最大。
究竟是黄昏,不管开车的人、走路的人,还是在家准备做饭的人都发现视线变差了。周围高楼反射的光一束接一束地移走,剩下钢筋水泥本来的颜色,扑了很多灰一样。
前面的车开始动了,老梁挂了挡跟上去。光线在变暗,路灯还没亮,老梁只能看见一个大概。开到十字路口,那车一脚油门把老梁甩到后面去了,老梁也跟着踩油门。踩下去的时候心里不踏实了,往后视镜里瞧,往右后镜里瞧,最后是左边。水泥路上急急踩了两个刹车。
交警走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路灯、信号灯、车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老梁发动车,在路口等红灯。以前老梁跑货运,不知道开到哪里了,就照路上撞死的动物来判断。货车装满货质量大,惯性大,急刹车危险,高速公路上跑出来猫狗是常有的事,遇到了也不要踩急刹,这是老梁上路前一天师傅嘱咐的事情。老梁走运,那些年他只看过已经躺在路上的,还从没见它们活蹦乱跳冲到他前面。
车的保险杠散了架,翼子板和发动机罩陷进去。还有什么地方坏了,得明天去修理厂才说得清。左前灯瞎了,老梁坐在黑暗里,心也沉下去。过去二十年一下被撞得很散,不如刚才那下来得实在。绿灯亮的时候,老梁看了眼时间,赶得上回家吃饭。
小李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家里等着交车,现在他和对象坐着出租去电影院看电影。走到半路,司机关了空调把车窗摇下来,说今晚上风大。一路上,绿色的桑塔纳亮着暗红的灯,灌着风,朝城中央走。四周大厦的霓虹灯亮起来,继续把底下的车瞧着,继续把底下的人瞧着。
(铁壳车柏油路混泥楼闪光灯,众生渺小得像是细尘,却也坚韧得仿佛晚风,故事处处横置了象征符号,凝练的字句压缩了活着的空气,幽微的意象又拉开了生命的广镜,在一段偶然而又必然的路上,一起纵使刹车了也来不及的意外——虽然叙述的跳接处理有点不妥,以及一辆最普通的车子,带出的何止是人物惶然的日常,更也是某种生存的预演和寓言。)
写的是老梁从开大货车到开的士的故事。作者对于年长朴实同时又带着一些生疏的老梁的心理描写非常有代入感。黄昏是人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选在黄昏结束撞到车,又选小李在霓虹灯镁光灯下看到压在头上的高楼大厦,老梁过去“总是发怵”的二十多年,好像和黄昏中的日光一样朦朦胧胧地散开了。喜欢这一篇从头到尾的氛围,感觉一直灰蒙蒙的,读到桑塔纳撞坏,才舒了一口气。
ReplyDel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