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城市里车水马龙,灯光如同一条河那样亮起来了。她锁上出租屋的门,下楼,拿车钥匙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里,双手扶住了方向盘,才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浊气。
又在电话里和父母吵了一架。母亲替她找了第三个相亲对象,想说服她去见一面,那男人四十多岁,离异,没有小孩,母亲一再劝说她这是目前的最优选。父亲一开口就是责备,说寻常女人到这个年纪早都家庭美满,全怪她年轻时太叛逆,不听老人言。她说不过,也不想说,匆匆挂了电话,想下次又会被训不尊老,倒也不顾了。
她今年三十八,确实不小了。十八岁时,她高考落榜,父母本想要她找个地方打工,早早嫁人。可她偏偏脾气倔,拿中学时攒下的一笔钱考了驾照,竟然瞒着父母跑到大西部的青藏高原,去做长途司机了。
青藏高原地域辽阔,这里的长途司机,都是接包车业务的。有游客成群结队地来,就包一辆车,驾驶员既做司机也做导游,带他们从这个城市游览到那个城市。
要说这行当苦么?自然是苦的。高原条件艰苦,在四千多米海拔过夜都是常事,住宿也没得挑,有张床落脚都是好的。她又是女人,起初衣食住行等等各方面,都颇有不便。行业里受到的白眼就更多,她到现在也记得,有个男司机和她打赌,赌她决计过不去边境线国道上的一道山垭口。那垭口既险又窄,一路暗冰,只有自诩经验丰富的高原老司机才敢开。她二话没说,灌了半听冰啤,一脚油门直接就开过去了,比那男人还快了三十秒。
但,这里最吸引她的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在城市里开车,那只能叫做开车。可在高原上,前后车道都空空荡荡,眼前只有茫茫的天、绵绵的山,红日当空,那才能够叫做驰骋。
于是,她成了高原的女儿。一来二去就是十多年,她在高原上也有了一帮朋友,走到哪里都是熟人,他们打心眼里钦佩她,把她当大姐。她名字里有红字,他们就管她叫红姐。
红姐,回拉萨请你吃饭啊。红姐,我订婚宴你得来啊。红姐,我小孩一岁啦,你给包红包啊。红姐,红姐……
高原不在乎她是男人还是女人,不在乎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不在乎她是富有还是贫穷。在这里,“红姐”和她的那辆老越野一起,去做荒原上最快最浪漫的风。
在现实的绳索将她狠狠拽倒之前,她一直都是这样快乐。
三十六岁那年,她开车去珠穆朗玛峰,在她走过成百上千次的一百零八道拐口,突发急性心脏病。幸好身处国家公园热门景区,及时送去了就近的医疗处救援,又转运到拉萨医院。医生告诉她,这是平原人长期生活在高海拔地区出现的高原性心脏病,现在,在青藏高原长途驾驶对于她来说是很危险的活动。
父母打来电话,像是终于抓到把柄,尖着嗓子叫她回家,本分地找个工作,嫁人生子。父亲说,你多叛逆啊,现在身体搞垮了,满意了?快回家罢。明明应该是关怀的话,她眼前却浮现出父亲刻薄的脸庞。她把电话放下,转头就看到床边的牛奶和鲜花,硕大的花束里写着纸条:红姐,早日康复!
一滴眼泪落到她的手背上,那是她成年后第一次哭。
她卖掉了她的老越野,只拿到很少一点钱,回了家乡城市。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她买了一辆新车,每天穿梭在城市之间,搭顺风客,也做滴滴司机。赚的钱很少,但她一个人不用多少开销,出入也勉强相抵。
这座城市人流量很大,经济发展也好,街道上每天都游人如织,叫卖声、广告声、音乐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像陀螺那样忙碌着,转动着。有时她载客,对方皱着眉头敲打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一路也顾不上说一句话。她便踩着刹车,胳膊倚在方向盘上,看着眼前的红灯发呆,红灯背后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到节假日,她很少回家,父母便连轴转地给她介绍对象,怕她年华老去孤寡一身。又叫她找个稳定工作,不要飘飘荡荡、无枝可依。她握着电话听,也不回答,耳边响着的是高原的风声,还有一声依稀可辨的“红姐”。
红姐,还开车吗?回拉萨呀。
回拉萨呀。她坐在漆黑的驾驶座里,轻声地答。
(自然的招引皆是野性的呼唤,城乡对立无疑也是自由与命运的矛盾,倒溯的手法干练周圆,描述的声腔铿锵浑圆,情节的安排既有峰回,人物的设计也有路转,虽然略有套路的痕迹,不过或直或拐的叙述精准无比,故事的框架内容几乎完美无缺,如果往后继续扩大谱写,雪峰高山的幽眇壮阔,尚可做出更有cinematic的描绘。)
关于父亲刻薄嘴脸的刻画可以说是非常真实了,读起来也能切身感受到那种压迫感带来的窒息。(自己代入了一下气的脑瓜子疼)
ReplyDelete在繁华的都市对比下的拉萨更是心灵上的世外桃源,那里的自由让人为之向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边的人情往来,对红姐真诚的关怀才是真正让人为之动容的。
我最喜欢结尾处高原的风声和红姐的轻声答道的“回拉萨呀”,两相重叠像极了母亲或若长姐那样温柔的叮咛,在繁喧的水泥街道间,慰藉彷徨而迷茫的一颗心。
作者在人物的描繪上特別用心,性格、語氣都拿捏得很好。在讀的時候,紅姐的一生仿佛也一幕幕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很有畫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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