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星期了,被拉上山後想要帶走一點什麼,試圖抓著那顆火球,希望它不要繼續降落。夏天的西湖像洗淨了一身的憂愁,我卻帶不走那個沾滿在湖面上的波光,以及四個半月留下來的足印。(2009年7月·杭州)
Friday, December 7, 2012
Wednesday, November 28, 2012
汶树的从此之后
灵符
启明抽着烟,垂头行走在曼谷街上。为了再三拖欠的债务,他的面容依旧摆脱不了忧愁。
本来他按照友人介绍去拜访一位活神仙,就能收回遗失的财运,却被告知无缘相会而婉拒在外。虽然扑了个空,但至少他的心情稍为轻松,手机不会突然响起,也不会看到陌生的号码或听到与“还钱”有关的话语。也就在旅店不远的某一处角落,他碰见一位左臂满是文字刺青的僧人,盘坐在一条黄布旁。布上堆着一些看似深奥的文字符器,以及一根即将熄灭的香在燃着,但让他注意到那处的,还是一张用英文书写的字报,大概是这样的意思:“不灵则免”。四周气氛随着思维的流动而转变成不安,但他仍想试一试。
那位僧人闭着双眼,口气温和地问道:“施主,你为何想要钱?”
启明被这个问题给定住了。他以为僧人会问他一些与生辰八字或类似有关的问题。他的眼睛稍加转动,假装在思考问题,其实也在盯着僧人眼上已白了色的双眉,好似他身体最奇净的部位,心想那位僧人是否能赐他一根来拉抬福运。
“我有一大笔债务要还,需要一大笔钱来帮我。”
“施主,你为何想要钱?”那位僧人重复了同样的问题,或是无视他的回答,或是不满意他的回答。
“如果钱不会被用完,我也用不着要钱了。”
那位僧人不再多问。他从腰间掏出一个缝上红线,包成三角形状的符纸。黄色的符上写些他看不懂的泰文。
“此灵符愿助有缘者,一旦契合,它给予有缘者心之所需,甚至超乎其所需。”
他看着僧人手上的灵符,感觉十分普通,他有点怀疑这是场骗局。
“七天内,它将使你生活发生变化。七天之内,此灵符如不能给予你所需,务必要在午夜十二点前将它烧掉。”
“如果我没有烧掉呢?”
那僧人依旧面无表情,闭上了眼睛,轻声颂起促短的经文,最后叫了一句“威拉”,且不再多语。启明犹豫一下子,便直接将灵符穿戴在身上。他听到心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跟进这场局。
当天回到新加坡后,怪事便一一接连地发生。
就在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家里所有的标时机械都发生了故障。时钟,手表,手机,计时器的时间都变得不准确,所显示的时间比正常慢了接近两倍。而当他听到新闻播报员提及与时间有关的字眼,他只能看见嚅动的嘴形,耳朵却接受不到任何声音。这些突然出现的怪事令他有些失措,尤其他的母亲开始购买大小不一的时钟,有些放在桌上,有些挂在墙上。她天天朝它们凝视着,就在第四天后,她开始陷入痴呆。
也就在当天下午,她突然将两三个时钟狠狠摔在地上,接着走到厨房拿了锤子。只见她将锤子猛力地落在时钟上,重复地将它们敲碎,每块断片都被反复敲砸,直到块状小于她的脚掌为止。她的双眼狰狞凶狠,是启明从未见过的神色。但是砸坏闹钟后,她又恢复以往的呆静。启明被这个举动吓坏了,当下也不敢去制止她。启明知道是灵符所造成的,他考虑是否将它烧毁,但想起尚未伴随而来的财运,他决定坚持下去。他觉得这是命运的转折点,当他从那名寺庙僧人的手中接过那个灵符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命运即将改变。那位僧人并没有向他收钱,他虽然无法了解,但知道灵符能助他还清赌债后,他的思维也就胡乱混了过去。
自从怪事接连发生之后,他便向公司请假待在家中。除了每天买进几十组的多多号码,他尽是把自己关在家里,说是照顾母亲,其实也只是按时买饭给她吃,却尽量避免与她说话。他对她成天向他要钱打麻将的催叨,抑或抽烟醉酒的日常作息感到厌烦,尤其对他的收入更是挤压,所以一切已不再相同时,他觉得一切已开始显灵。
就在这几天里,他谁也都不去管,任何的接触,他都觉得会将那股即将到来的财运瞬间驱离。借贷公司,同事,朋友,甚至她的女朋友知道他身陷困境,他也任由手机自由震动——他知道她也没什么钱,接了电话也没什么意思。悄悄地,他感觉自己像影子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他的内心是惧怕的,深怕挂在脖子的灵符不再保佑,却会像一条细而坚硬的铁丝,在他不经意的瞬间,缠绕并割断脖子的那条动脉。他期待那个财运会很快降临,虽然他不知道“财运”长得像什么,所以在检查中奖号码前都会独自暗语:“财神啊,请快点出现。”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天。也就在第七天的午夜,他在房间镜子前注视胸前的灵符,脑中重现僧人的劝言。镜子里的灵符泛起了绿光,光线并不耀眼,更是暗黑的照射在他的胸膛,尖锐的光芒接近他的心脏部位,似乎能直接将它穿破。突然,他的背后传来螺旋转动的声响,启明转头一看,发现墙钟的时针正快速地逆向转动,声音满是急躁愤怒。当他正受吓之余,脖子忽然被挂在脖子的灵符红线给紧紧勒住。他不自觉地背靠在墙上,看着时针不停转动,缠在脖子的红线也越缩越紧。他感到颜面赤红的温暖,便径直晕了过去。
隔天,一阵敲打声将他惊醒。
“宋启明!快点开门!”原来是他的母亲。
他发现自己倒在地板,却还存活着。他开了门,只见他母亲丕变的姿态。
“家里所有的时钟都停了,我就算换上新电池都没有用……”她泪痕满面,失心地对着他哭闹,好似都是他所造成的。
启明惧怕母亲的情绪会失控,赶紧回答:“我等一下再帮你买新的。”他知道就算买个正常的时钟回家后,它也会立即故障,但他还是必须先安抚她。
走在回家的路上,启明提着尽是一些电池与闹钟的袋子。些许考虑之后,他决定当晚就把灵符烧掉。
“他妈的烂灵符。”启明一边自语,一边查对多多中奖号码。就在他租屋楼下,他当场伫傻了。
“中了……两百三十万……”他倒吸了一口深气,内心的兴奋接近乎爆发似的猖狂。但在此时,他的头却突然感到一阵绞痛,他抱着头无助地跪在地上,就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痛苦时,脑海突然想起僧人离别前的声音:“威拉。”
兑换彩票之后,他当晚便向女友提出分手。在一个看似廉价的餐厅,听见女友轻声抽搐的声音,他的心确实有点被刀尖轻轻滑过的感觉。但此刻,他认为他正在完成一笔拖滞许久的交易,必须尽快完成,不能再有任何拖延。因此他不正视她的眼神,只是伸手将一张支票放置她的桌前:“这张支票的数目,比我向你借的还要多,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出的一切。”
他低头地看着胸前的灵符,想起至今所发生的,不禁露出暗藏的喜悦。
即使启明将欠款逐一转至债主的户口后,他的心情仍是一股激动,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他那样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第二个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但他也同样地明白,与这分幸运没有直接关联的感觉,是一股能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回到家后,他的母亲也已入睡,那晚的他很快就入了眠。
第二天,一阵房门的敲打声惊醒了他。
“宋启明!快点开门!”
他打开门,只听见母亲那熟悉的哭闹声:“家里所有的时钟都停了,我就算换上新电池都没有用……”
启明不加思索地回答:“不用担心啦,我有帮你买新的闹钟。”
他四处找寻,却不见装有闹钟的袋子。他下意识地查看手表,时间依旧没有前进,但此刻的日期却不再向前。当早晨新闻播映着同样的日期,他发现背后冷汗已浸湿了衣服。他当下怔住了,外界的静默与脑海的混乱变为两截不同的界限,他尝试感受周遭的处境,却是异常寒冷的无声状态,直至周围仅剩自己的气息在流动,他的内心才出现能够自我理解的一句话:
“时间……停止了……?
他立即跑去买了一大堆金纸银纸,连同那个灵符付与火炬。
就在同一下午,领取相同的一笔奖金后,启明便陪伴在女朋友身旁。尽管她如何安慰他,他的身体依旧不停地颤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整个过程当中,他依旧没有与她正面对视,虽然他清楚明白,此刻的他需要她。
就在同时,他接获警方的通知,母亲自杀了。
当晚,他叫女友先回家,自己则留在医院。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先是不自觉地流下泪,接而不再压抑泣声,但释放的声音是颤抖的,他害怕已被烧毁的灵符一旦恢复时间再次流动,母亲也不再回来。整个夜晚,充斥在他脑海里的正是这句:
“灵符已被烧毁,万一时间再度流动的话……”
也是这一句的联想,他发现目前皆因他的意念所造成的,却在内心涟起最微弱的笑意。尤其是看见母亲的身体不再抖动时,映起最触目的情节,似乎是他母亲用血染的双手拨开部分被锤子碎裂的头颅,类似搅拌汤汁地取出像是一堆由泪水凝成的脑浆,恳求他别让时间继续下去,或许他仍会跪坐在相同的角落,紧抱住手中那堆奖金,默默对着她傻笑。
醒来时,同样是在房间,同样是母亲的喊叫声。这次他神似虚空,反而没有显得慌张。他决定马上去曼谷一趟。
到了同样的角落,他碰见那位僧人,赶紧恳求道:“师父,救救我!”
那位僧人看见他,轻声问道:“施主并未将灵符烧掉?”
“我在第八天将它烧了,但那天却不断重复着……”
僧人依旧紧闭双眼,嘴角微微抖动,他颂起促短的经文,接着回答:“威拉是时间。时间是灵符体之所需,七天内不将它烧毁,时间将在有缘者内流于静止,也是神符显灵的最终境界。”
“可是我不要时间停止,我不要任何财运,我宁可失去一切。我把全部都还给你,求求你救救我!”
僧人这次张开双眼,眼睛已明显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朝向泪水四涕的启明,面带微笑地问:“施主,你为何想要钱?”
(到了曼谷见了神仙,得了灵符中了彩券,不过恰如各式各样的喻世之言,好事到头落空,因果循环难解,人心贪念千古不变。欲望无止时间有尽,正好照应书写的效率,虽然故事需要文字的细心布置,但是如果只是一道咒语,其实更好是寥寥几句。)
文慧的从此之后
重复
黄昏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疲倦的表情,油腻的皮肤,和名贵整齐的衣衫有些不协调,衬托出微微的颓废感。巴士继续晃动行驶,腿上的皮制公事包如此沉重,心里的一股厌倦,像任性的孩子般,开始闹起脾气。
他想起连月来日日不断重复,在炎热的太阳底下,甚至在风雨交加的早晨,到一家一家公司应征的情景。随之涌现的记忆像消化不良的食物,肠胃里的胀气让人难受得想呕吐。尽管过程中经历一次次的失败,沮丧,最后却还是要重新鼓励自己不要放弃。而如今他也只好妥协,认命呆在一家并不那么理想的公司。
今天下午,他又被公司的人歧视了。在会议上呈现报告时,他常感觉自己像个表演者。费尽心思,担心得失眠,熬夜准备了一个月的报告,却只有一次机会展现自己。他渴望得到奢侈的认同,然而最后只获得老板紧皱眉头的回应。虚伪的同事们,有的明哲保身,有的也察觉到老板的不悦,趁机以冷淡的反应和尖锐的问题企图让他出丑。表演者独自站在舞台上,手指不禁有些颤抖,信心渐渐沉入缺乏氧气的水底。经验的不足让之前努力的彩排都白费了。
即将落幕时,没有人鼓掌,横望过去,只有许多不屑的表情在观众席看着他。经理简单的一句“重新做过”,使他狼狈地退下舞台,默默走回属于他的座位。讽刺的是,下一位女同事呈现的计划,虽然资料漏洞百出,老板却不时点头,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她。他开始不敢直视任何人,担心无法克制心里的愤怒与不甘。老板的圆滑让人难以分清,如此的赞赏是出于专业,还是纯粹的偏心。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坐在拥挤的巴士上,他想起了儿时那一首熟悉的歌。他任性地哼唱着,不理会周围乘客异样的眼光。有的人投以嘲笑的眼光,有的人假装镇定却有些畏惧地不看他,有的人用同情担忧的眼神安慰他,一切却在无声中进行。
他越唱越大声,也发疯似地开始流泪,周围的气氛尴尬,乘客也开始互相在耳边议论着。这场戏,是他们不常见的,眼里的好奇带点难为情,却阻止不了歌声和抽噎的壮大和蔓延。终于,乘客们开始无奈地苦笑着,望着彼此,冲破了陌生的距离,一双双无奈的眼神,透露了对这一场荒谬的理解。
他不唱了,他唱不下去,鼻涕和眼泪流得满脸。有个女孩递给了他一张纸巾,他用受伤的眼神抬头一看,接过纸巾。仿佛哭过以后,意识已再度回到了现实,这时他表情腼腆地望出窗外。巴士又回复了城市人疲倦的安静,许多脸孔似在思索这不寻常的一幕,也仿佛回到了各自忧虑的心事里。
有个女孩问妈妈,那位叔叔为什么哭?母亲回答,不要多管闲事。
(城市里大家住在各自的孤岛,利用混混沌沌的表情生存,然后彼此齿咬磨损,直到伤口裂开唱出歌来,骚动之后再度归于冷淡。文字需要混杂冷暖,书写即是苏醒,从麻木昏厥中暂时恢复感官,原来一切只是日复一日的景观。)
诗慧的从此之后
最后的胜利【00:00】
一场篮球比赛四十分钟。
球场上冲刺十秒。
快攻上篮五秒。
出手投篮二分之一秒。
计时器『00:00』,那霎那,永恒。
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毕业前的最后一记,最终的决赛,计时器转为零,胜利,是我们用血汗和泪水参杂调制而成的完美句点。哨声止住了时间,凝结了一场场的笑脸,凝固了奔放的泪水,那完美的片刻转换为一生的骄傲。
胜利之所以如此甜蜜,是因为这一路走来得之不易。
一路上坎坷弯曲的道路,最初不认同教练的作风,长期以来队员们意见不和的分裂,还有过后选队长闹出的不愉快,种种不安定的因素一直潜在。从同行陌路,走到最后的巅峰,每个人都做出了取舍,时而放下好胜的自尊,时而担起领导的角色,时而开启聆听的耳朵,时而说出勉励的赞语。
没有一支队伍一开始就是一幅完整的拼图,更多时候我们像一颗颗硬朗倔强的石头,一棱一角的凹凸不平,不时磨擦碰撞,点燃火苗。但历经岁月风霜的磨炼,习惯了彼此的棱角,找到契合对位的出口,硬朗的石头也能变得温柔,一同堆砌成一座坚固的城堡。
星期六早晨的东海岸公园,优美的古典音乐缓缓响起,一群公公婆婆一身白衣黑裤整整齐齐排列,随着音律的浮动慢慢挥洒衣袖。在他们细细地享受早晨第一道光洒在脸上的暖煦时,我们在一旁默默喘息,埋头地跑过。静静地,不敢吵醒花草树叶上的玉露,慢慢地,一步步跑向胜利的堡垒。
倒数的最后几秒,全场已站立,紧盯着计时器,“五,四,三,二,一,啊……”还来不及倒数完毕,体育场就轰然爆发,胜利的呐喊几乎把屋顶掀开,震耳的欢呼声将我团团包围。
抬头望着秒针的尾数,转向最终的『00:00』,两旁的分数67-64,确定胜利,方才敢闭上双眼。紧握拳头,仰头面向老天爷,心底无声地说了一句『Yes』。双眼仍紧闭着,泪水却迫不及待从眼角奋力冲出,双脚一软我跪卧在地。放声大哭,那是整场比赛下来疲累的释放,也是想起艰辛训练无言的感激,更是不敢相信胜利之歌已响起,喜悦激动的崩溃。内在的情绪犹如天崩地裂决堤而出,无法自我,也不想自拔,就任凭自己肆意的大哭,让哭声卷走仅剩的体力。
仿佛一切来得太快,脑海里又再浮现一句『Oh my God,we did it!』这次嘴唇跟上了节拍,声带却忙着哭泣来不及配合发声。站起来,终于睁开双眼,只见队友们如海啸般漫天盖地地向我扑过来,还来不及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就已经模模糊糊裹在一块。用尽所有的力量将彼此紧紧拥着,队长一句有声的『Oh my God, we won!』,我知道,我们真的赢了。跟着,一阵又一阵疯狂的尖叫,因为此刻,已不需要任何言语。
那样抱在一起疯狂忘我的姿态维持了多久,不重要。仿佛世界末日都稍喊暂停,地球不敢转动,时间停止流逝,空气的分子凝固飘逸,唯独我们猖狂呐喊尽情地活着。就算下一秒地球就要灭亡,这一秒就让我们不顾一切奋身享受这胜利的滋味吧!
那画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夜深人静,偶然翻看照片,那种亢奋的激动还是会被悄悄叫醒,嘴角上扬的同时,遇上滑落脸颊的一滴泪珠。
(书写是最慢的动作,肯定不比一场篮球赛激动或者快活,但是也只有文字,能够穿引记忆归零,把时间清清楚楚的倒带回播。是最后也是最初,更是无时无刻,让欢呼沉默而泪水折返眼窝,来到十八岁现场的这一刻,一遍一遍的感动重活。)
慧媛的从此之后
摩托車日記
人總是嚮往,往自己不熟悉的路走去,於是產生逃離。台北,一個我一逮到機會就會來的地方,那些路牌、吃過的攤位、買過的店家、在地鐵裡穿梭的面無表情的人群,都那麼地熟悉。
所以需要做出嘗試,從路面下走到地面上,不搭捷運,改搭機車。
從中正紀念堂後門走出,一邊喝著紅茶,一邊沿著杭州南路走了三條街,終於走到我朋友的機車前。
“你先戴著安全帽,我把車騎出來。”朋友從一整條被機車塞滿的路旁,找到自己的車位,跨上機車,小心翼翼地從狹小的空間裡開出來。我隨之躍上,把那杯喝剩的紅茶吊在扶手,雙手摟住朋友的腰,擔心我一不小心,就會被摔死。
開走。
一日台北摩托車行程,就此開始。
我是少數喜歡搭沒有冷氣的公車的人。騎在機車上,雖然沒有舒適的坐墊,有時候還會坐到脊椎有點痛,但感覺相似。微風飄過臉頰,雖然吹得讓劉海很亂,但讓人回到童年那種淳樸的天真時代。
安全帽戴得有點松,在我頭上東倒西歪。風刷過臉龐,我的劉海覆蓋我整張臉。
“誒你等下想吃什麼?我對那裡超不熟的……”
機車駛過一棟又一棟的摩天大樓和購物商場,朋友的聲音穿透她的安全帽從前面來到我耳前。這天台北的陽光特別強烈,連路邊的樹葉都顯得特別耀眼。正前往信義誠品看陳綺貞的展覽,但我不免好奇,怎麼住在台北的人,會對信義區那麼不熟?地標不是就在那一帶嗎?原來,那個地方是很多台灣人不常不想也不喜歡去的地方,那裡東西貴,是給有錢人,還有像我這些,習慣了想要看到高樓大廈的旅客去的。
離開那棟以書店自稱的百貨公司,再次躍上機車,往微風廣場前進。經過正在興建的台北大巨蛋,那裡正在修路,路面歪歪斜斜的,把我這個差點睡著的乘客給驚醒。機車上非常好睡,我一位新加坡的朋友也曾在半夜搭朋友的機車上陽明山時睡著了。或許我們這些旅人,不需要像駕駛者一樣需要確切知道方向,可以偶爾讓別人主宰旅途,涼風習習,依靠在朋友的背上……幸好,我們這些只要抵達目的地的乘客,沒有鬆手。
前往西門町,經過台北車站,開始細數這個地方到底有幾個出口,想要搞清,怎麼每一次來台北,幾乎每一天都可以在地下街迷路?朋友開始聊起,台北哪一家咖啡館很好喝,哪一家貝果很好吃,聽得我有些出神,直到旁邊的機車刷過我們,讓我開始提高警覺性。轉頭發現原來我們左右都被機車包夾著,紅燈前馬路上等著的,幾乎都是機車。
刷過我們機車的,是兩名穿著人字拖、短褲和吊嘎的男人,後面乘客的手絲毫不想扶著扶把或前面的駕駛者,或許是大男人的彆扭吧,他嘴裡還咬著一塊被嚼爛的檳榔。
左左右右都是台北人——60歲阿桑看似要回家煮晚飯,扶手上吊著許多塑料袋,裡頭的青菜玉米都探出頭來。穿著藍色線條襯衫的小資男,襯衫最上面的鈕扣是鬆開的,好像是剛脫掉領帶,結束一日在工作上的煩惱。男朋友坐在前座,女朋友在後座甜蜜地問“今晚要吃什麼?”的戀愛小情侶。
我仔細觀察他們,他們雖然眼睛都在看著前方的紅綠燈倒數,但我也不自覺也好奇,他們會不會也正在斜眼觀察我?若是,他們會不會發現,我和他們有那麼一丁點不一樣?穿著七分褲、T恤、拖鞋,背著斜肩包的我,好像只要不要出聲,就可以在這座城市裡鱼目混珠,安安靜靜地遊走。儘管在開口後,“你是台灣人嗎?”這樣的質疑,讓我很喜歡。
身為旅人,總可以在一個你不屬於的城市,有著一丁點幻想的自由。
晚餐結束,朋友騎著機車,載我回到南陽街的旅舍。我說了聲再見,走出巷口,望著對面那到了夜裡會閃著藍色燈光的台北車站,想到早上沿途看到信義區的各個大樓前,那些為瘋狂達利特展宣傳的擺設品:慢慢融化掉的時鐘。
如果當初我堅持一點,接受了那封入學通知書,是不是就可以嘗試當個四年的台北人,騎著機車帶著自己過想要的日子?
遺憾仍有,但後悔早已結束,雙腳開始往站前誠品走去。週六夜晚的人潮,來來往往,電扶梯隨時都站滿了人,關卡也一直有乘客進出。突然發現,台北跟我居住的城市一樣擁擠,但卻是不一樣的熱鬧。因為這裡總會有一個角落,讓我在累了的時候,可以仰頭喝著紅茶或者坐下來放空,沿著五顏六色的招牌來到轉角之處,還會有一條長長的路,讓我滿足的走。
(文字是一種知覺,但是我們常常愛得不知不覺。台北似是快樂的鄉愁,城市裡坐著摩托車東奔西走,旅人在顧盼起念之間,同時融入了背景的凹凸華麗。這一切,何嘗不是一場對於生命的革命起義,找到自己,然後就此投身書寫的腹地。)
慧婷的从此之后
背叛
牆壁塗滿了血,那一大片的紅漆刺眼得很,牆上貼着一個跟喜餅盒子上一樣的“喜”字,讓人看得怪不舒服。紅漆也似乎沾染上了刺鼻的豬血味,聞起來令人作嘔。紅牆前站著一女一男,女的是我妹,纖細的身上掛著一套白絲綢露肩晚禮服,晚禮服太長,每走幾步,她就會不小心踩到後邊的裙襬,作勢要往後四腳朝天。不過,男人的反應還算迅速,總是能及時托住妹的腰,不讓慘劇發生。
妹和男人周圍都被人群包圍住,認識的親戚、朋友和不認識的親戚、朋友等,都迫不及待往妹和男人擠了上去,女人群眾中不斷地聽到一聲聲“好漂亮”,男人們則不停地拍打彼此的肩膀,又隱約聽到“嘿嘿”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的詭異笑聲。
這是一場結婚儀式,我妹和男人的大喜之日。
但,我的心卻是涼的,感受不到半點喜氣。
我和你不是答應要一輩子好好在一起嗎?
你和我不是要一起拋棄世俗的眼光嗎?
我和你不是最瞭解彼此的嗎?
你和我不是⋯⋯不是?
你為什麼要背叛我?
妹,你為什麼要選擇他?
(姐姐愛上妹妹,妹妹愛上男人,妹妹背叛姐姐,男人娶了妹妹。背叛一幕简单瞬間,不過背叛背后才是值得书写,文字不妨短促頓止,但是却要让情节緩緩纠结。)
Tuesday, November 27, 2012
家盛的从此之后
E
襯著夜空紡織的黢黑絲綢,乳白色的月亮若有似無地從浮雲露了出來,圓滾滾的,看似有些挑逗。零碎的月光下,她的肌膚顯得乾黃粗糙,面部細紋也絲毫不留情面地爬滿肆虐,深深地烙在臉上,像是被詛咒似的,難掩蒼老的印記。她拖著瘦小的身軀,盡顯疲態,退去身上的短袖白衣衫與藏青百褶裙,輕裘緩帶地躺在一塵不染的浴缸裏。
『如果能用刀片,把這張樹紋滿面的臉皮割下,換張新的那就好了。』
她撫摸起松馳下垂的臉頰,心裏湧現無盡的哀慟,與正植青春期的女孩兒相比,自己長得格外突兀,像是一顆皺掉了的水蜜桃,待人唾棄。在學校裏,女同學各個仗著水嫩透皙的膚質,對她冷嘲熱諷,就連滿臉痘子的女生也會在她背後暗自竊笑,在她心中刻下羞恥的鑿痕。她悲酸地抽搐著,兩行眼淚溫熱地劃過起皺的腮頰,哭得累了便沈沈睡去。
夢中,一個伯爵夫人與四個女仆人的對話。
『你們怎麽還不動手?』
『是,夫人!』
『給我鎮上最年輕的女孩!』
『是,夫人!』
『先割破她們的頸,以免鬼哭狼嚎,影響我的心情。』
『是,夫人!』
『怎麽還沒放完?我開始冷了!』
『稟告夫人,已經放完了,現在就為您呈上。』
仆人一桶接著一桶,將處女們的鮮血逐一倒入石浴盆中;嫣紅的生血稠稠的,液面上還飄著幾絲長發。血湯散發一股濃郁的鐵銹味,離奇般誘人,當血澆淋在赤裸的身體時,仍可感受僅存的余溫,不會太冷,頗為舒服。在鮮血的洗滌下,時間原先留下的痕跡倏忽退去,一個少女般潔白光滑的胴體這時佇立在石盆中,側著頭對著她獰笑。
她頓時張開眼睛,發現身上蕾絲滾邊的米色內褲,滲出了淡淡的赪,濕濕地貼附著下體,有些黏膩。這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看著棉布上的血跡慢慢擴散,她像是中了邪似的,瞳孔瞪得腥紅,使勁地扯開那漫濕赤染了的內褲,再扭捏地把它踢開。浴缸純白的搪瓷漸漸蒙上滴點的血漬,讓她感到無比的興奮,左右兩手不停交換地往陰戶搓揉,把沾滿著烏血的手指,歇斯底裏地往臉上擦抹,來來回回,直到整張臉孔都被經血覆蓋著。她起身跨過浴缸,站在大圓鏡前,凝望著眼前這張被塗紅了的顏面,不禁呲牙咧嘴,露出最為滿足的嬌顏。
發了黑的血,在臉上漸漸凝結成塊;額頭一片搖搖欲墜的血疙瘩,露出了隱藏著的皎潔,落至在腳邊白衣衫上,她親手縫制的『伊麗莎白』。
(歷史傳說逝去,皮底人性依舊,不過只是殘留在慾望的下體等待流瀉,因為在我們青春的夢境裡,還有那麼一位張牙舞爪的女爵。文字為了寫實常要大膽沾血,暴戾的詭譎原來也是文明的癥結,借體還魂然後沐血重生,其實也像書寫。)
振坤的从此之后
薰衣草
2009那年我高三,11月12日是上课的最后一天。昨晚国家足球队终于赢了东运冠军,但是学校并没有因此放假一天。我比平常早起了半个钟头,花了十五分钟set头,十分钟刷牙,和五分钟冲凉。校服昨晚已烫得笔直,裤子还划出两道直线,一身纯白,感觉就像是白马王子。喷上哥哥新买的Armani香水,优雅之余多了一点激情,不过还是BOSS的比较有气派。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多,冲到厨房,在冰箱里搜索了一番,再把大门轻轻关上。
加快脚步,赶上了第一班次的公车。今天司机特别帅,卖票的,动作依然流利,只是我今天接不住他撕下的票根。公车风尘仆仆,我坐在后头,大概是兴奋还带点紧张,结果就睡着了,醒来后刚好到站。
时间很早,校园很静,花草低声,树木不语,而校工还在沉睡。绕过警卫亭,从小门潜入。钟楼的油漆斑驳,自强不息四个字却很新颖,大钟永远慢上17秒。传说学校死过人,学姐拖着学长,跳了下去。一阵寒风袭来,前方似乎像有白影飕过,我不敢再去想。专心地数着楼梯,抓紧扶手,往上爬。
楼梯转角的灯明灭,多了一份神秘和刺激。踏进教室,下意识的走到最角,倒退几步,照惯例坐到S的位子上。一开始还只是因为冲动,后来,我知道我再也戒不掉了。木制的桌椅比起脑海里S的幻影,更加实在。小心翼翼的,伏贴在桌上,似乎感受到S昨日的温存的气息。
S今天擦上了Dior的蜜桃口红,少了平时的清纯,多了三分的抚媚,和剩下七分的性感,眼神依然是我见过最忧郁的。上课铃响了,班导布置了最后的作业,同学们正在埋头苦干。没有了微积分,不必绞尽脑汁搜罗方程式,换来的是掏心掏肺的自我剖白。
天空太早变暗,雷声很响,叶子被风吹乱。小小窗格外,牠停在了大树的末梢,只有我看得见牠看得见我。回过神来,我的桌上多了一份纪念册,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人摆下的。零零散散的临时组装,手工粗糙,分量很重。
然而我期待的雨,却继续呆在云的保护里,不下。
傍晚时分,放学了,牠和学生都得赶回家。然而,有的人,却喜欢呆得很晚。我真的很不明白他们在等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牠离开后,独留我在开满白色小花的的草场。后来,天色更暗了,下起大雨,剩下的人也离去了。
雨天的深蓝色WMN7878,总出现得特别晚,我知道她一定还在。课室的灯亮着,不是两人,而是三人。我坐在她的身后,另一个女生E也坐了下来,就在我的斜后方。感觉像是螳螂捕着蝉,身后来了一只小黄雀。被人盯着,真不好受,我开始同情S。
印象中的E是赶不上七月花季的少女,盛开在十一月的雨季。她总是喜欢凝望着雨后的天空。
高一那年,我和她命中注定在彩虹出现以前,我们最接近的距离只有四点零一公分。狭窄的通道上,有我和E,还有恣肆的雨不断的侵入渗透,她一次一次的躲,一次一次的后退,花的气息愈加熟悉。直到退得无处可逃,撞上了我,咖啡打翻,苦涩的味道弥漫。我知道,她是故意的。那次以后,我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季节的距离。
花什么时候开始有季节的,雨什么时候停却没有人知道。
大家依旧沉默,时间久了,气氛有些僵硬,心情变得不安和焦虑。按耐不住,从书包里翻出了,今早偷带来的啤酒,打开,味道早已变质,不是苦涩,而是一股酸臭味。管不了那么多,猛灌啤酒下肚,酒精上脑,心跳加速,胸膛郁闷,喘不过气来。
模糊中她冰冷的眼神让我好难受,我不顾一切的,紧紧的抱住了她,狂吻,她没有抵抗。迷茫之间,在她身上闻到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和我每天上课趴在桌上睡觉时,一样的浓度。
(虽然不知道最后到底抱了谁,窗外树梢的牠到底是什么鸟,但是不妨也当成是爱情的目盲,况且还有发酸的酒精作祟。成长是一种不断败坏的气味,书写即是不断用文字去嗅吸,然后收在口袋里,在季节更替风起之际,薰一薰渐宽的衣。)
晓佩的从此之后
老爸的更年期
脚踏车的刹车器又被老爸修坏了,家里的丧亡物数加一,伴随已经不会转的电风扇和嗡嗡呻吟的洗衣机去了。四十几岁,老爸开始长白发,紧实的腹部也进化成一小团可亲可爱的赘肉。白发一天天增长,老爸一次次翘班,都快变成圣诞老人了。不过我也能体谅老爸一天天老去,疲惫一次次地侵入,眼角的尾纹一条条的延伸,最后也只剩下那眼皮下垂的双目。
其实自从成年后我就偷叫老爸企鹅爸爸。听同学说生病的时候他们都是妈妈照顾的,但是我家很特别,病得不能下床时是老爸喂药的,发烧时是老爸漏夜换湿毛巾的,温度计是老爸塞进我嘴巴的,经痛时是老爸背我去打针的。这些都是成年后的事了,小时候往往只有在午夜十二点后才见得到老爸。别误会,老爸不是兼差灰姑娘,只是忙于工作。这样的老爸却常常在业余时间,当起我小时候的保姆。我爱闹别扭,不爱洗头,就会被老爸的疼爱灌溉,自告奋勇帮我洗。
虽然童年记忆老爸多半缺席,但是老爸现在的弥补好像也过分了一点。洗衣,晒衣,洗碗,扫地,老爸天天做,做得不亦乐乎。我房间的被没折好,他都可以唠叨一整天。地上的头发拾了又拾,我梳头一次,老爸拾起一次,有时我边梳,他边拾,搞得我都尽量把头发绑起来。有时候拾得不耐烦,就会叫我别把头发留那么长,催我快点去剪。老爸取代老妈的角色还挺有意思的,现在的老妈不唠叨,讲重点,老爸却同一件事讲十遍。
总觉得自己是导致老爸提早步入更年期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次在家楼下。十七岁,X送我到家,其实上了高中以后,X每天都陪我,只是那天我们回得比较晚,就被老爸撞见了。
我和X手牵着手,一路走过幽静的操场,一盏晕黄的街灯底下,两人依依不舍。X将我的手紧握,我抬头,望着X瘦削的脸庞,明天见。X突然把我搂进他结实的胸膛。我闻着X的身体,不是香水,而是他温柔干香的气息。双臂自然地系在他的腰上,X那双打篮球粗大的手在我耳颈间,轻轻地往上摆,温热的唇瞬间抵达我的脑勺。我在刘海间的额头,回味着那突如其来的冲动,X的手捧着我滚烫的脸。
还来不及睁开眼睛,从X的指缝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老爸。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多少,我马上打发X后向老爸的方向跑去,沉甸甸的书包不断拍打着脊椎,响彻了无人的街道。回过头查看,X还在,他向老爸鞠了躬后,挥手才甘愿离去。
老爸从来没有规定我几岁才能交往,但自从这一次后,老爸开始变了。
跟X交往的一年里,老爸的心里酿制了一大瓮的醋。每一次晚回家,老爸都酸溜溜地控诉,女儿长大了,有男朋友就不要老爸了。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跟X在一起才晚回家的,但我懒得辩解,吃了醋的男人大都蛮不讲理。
老爸有好几次醋劲大发,我则是推波助澜,将醋坛子合力打翻。一次,我坐在床上跟X通着视讯,最后的一分钟我们正bye得不肯分离,老爸进来叫我帮他看看保单的信写什么。我叫他放着,等一下帮他看。老爸向我使一个眼色,搁下来后才出去。二十秒都还没有过,老爸又进来,气愤地将信捞起,脚底发出黏地般嘀嘀的声音,走了出去。十秒后,关了视讯,我也换了一个脸色喊道,我还没看你干嘛拿走。老爸反驳,你都没有要看,现在叫你帮个忙都这么难。前前后后不到一分钟,老爸的醋坛子就这样洒落一地。
虽然一年后,我不再跟X在一起了,老爸的更年期却停不下来。
老爸的男子气概衰退,女性的敏感高涨。每当我埋头于报告中,都闭门修炼,过不久老爸的叽里咕噜还是渗透房门,一波一波而来。
“我们的皇太后又关起门来咯”
“怎么可能指望她以后养我们?”
“我以后会去住养老院的,反正没有人要,我才不要孩子养我,我是靠自己的老人。”
我当然没有坐以待毙,总是啧啧两声后顶撞:“咦,养老院的钱还不是得我付?”
其实,老爸这样的牢骚还蛮可爱的。高中的时候和X看了电影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里头的主人公倒着成长让我联想到老爸,有一股冲动要替老爸写一部“The Curious Case of Penguin Daddy”。
老爸总是在睡觉前,吩咐老妈明早要买豆浆油条给他吃,我看他是听太多林俊杰的豆浆油条了。早上,餐桌上一定是油条搭配橙色的纸袋,老爸嘴里嚼着,唇像涂了奇色纯蜜一样油亮油亮。我只能摇摇头假装瞪他,警告他再吃油腻的东西,老了我不养他。
老爸骄傲地撅起双唇,双颊继续蠕动,满足地往喉咙下吞,炫耀地说:“我又没有要你养。”拿起桌上的油条,挥过我眼前再往他粉紫的唇送去。这样的举动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的,反倒像小孩炫耀的举动,真是一个Curious Case。
还有还有,跟X分手后的第一场跆拳道格斗比赛,我很惨痛地败下阵来,还扭伤了一只手,痛得洗不了头。我的企鹅爸爸像小时候那样,在厕所摆上一个小凳子,坐在浴缸上指示我坐下,颈靠在他的大腿上。泡沫繁殖一头白色云朵,接着是花洒的洗礼,老爸顺着头发,慢慢清洗,轻轻拨着,刘海到发尾,左耳到右耳。
老爸把手伸到颈部,撩起剩余的散发,我想起了当年和X谈恋爱的甜蜜互动,闭上眼才不至流泪。原来X的体贴远远比不上老爸,从小到大对我不变的温柔。
(女儿成长老爸更年,生命的喂补继起莫过于此,就像书写就是肺腑心肝的延绵。家庭是最通俗的人世间,在那一个热带温煦的南边,老爸如是前世的企鹅,女儿则是一片冰河,刚好在今生相见感念,然后用文字生火,心照不宣的再续前缘。)
洁莹的从此之后
逝去的青春
SHE再度出道的消息鋪天蓋地,覆蓋了所有的社交網絡。當年,在這當紅的少女團體的歌曲裡成長的我們,也已不再青澀。時間流逝,少女團體,紛紛成了人妻。外貌還是一樣亮眼,然而,時間改變了,心境也轉變了。偶像彷彿是青春旅程裡的某一個站牌,記錄了當時的少女心事。曾經的偶像團體,可米小子解散了,其中的成員甚至還傳出了死訊。驚愕發現,原來,偶像已不復年輕。偶像的死訊,彷彿預示了青春的殞滅,也開始了死亡這一門課。還有一些無法磨滅的集體回憶,例如自己曾經非常抗拒主流周杰倫的歌,如今KTV裡響起他的歌時,片片的回憶卻隨著音樂的響起而斷斷續續。無論我們承認與否,那時的偶像,在成長的某一個時段裡,見證了我們的青春,作為背景音樂在我們記憶的故事裡迴盪著。
歲月帶走的,當然不止偶像。有一些事物隨著新事物的出現而被取代,接著淘汰,也是不得已的事。想起曾經整夜守候在電腦前,只為了一個從右下角冒起的名字。裝著不經意的問候,開啟話題,然後心急地等待對方的回复。或者,看着線上的名字,一直等待對方的主動,卻只等到青燈轉換成灰色,心情在那一刻在彷彿關上了燈。隨著新的社交網絡的出現,MSN的關閉,曾經一對一專注的對話,變成了一搭沒一搭的留言,以換取廉價的“like”。社會的快節奏,讓我們失去了品嚐等待的滋味。
手機短信變成了即時通的信息,看到了卻沒回复,或者正在回复短信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少了猜測和未知的曖昧情緒。珍貴的手機訊息年代,發出的一封短信,都要仔細地琢磨情感,逐字推敲,確保一切沒問題才按下發送。訊息幾乎是免費的年代,一個語氣詞,一個表情符號,取代了蘊含感情的文字。溝通變方便了,情感依舊,真誠味道卻淡了。
當時那個討厭成長,抗拒改變的自己似乎也遺忘了。以前每天素臉迎人,現在每天努力學習怎麼把原本的自己變得不一樣,才能出門。從前不屑穿高跟,現在鞋櫃裡的高跟鞋買了一雙又一雙。從前崇尚烏黑亮麗的直髮,現在的頭髮不再黑也不再直。以前討厭爾虞我詐,現在卻變得圓滑,開始懂得社會的生存之道。社會的變遷,戀愛也跟著走樣。曾經追求轟轟烈烈的戀愛,只要今天的心跳,不理會明天將會在那裡。如今學會要求有房有車,還要有社會地位才是戀愛的本錢。
改變的,除了外界的事物。自己的心境也不再一樣了。當年抱負着滿腔的熱血與夢想,踏入大學。迫不及待在這象牙塔裡,開展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瞬間,畢業在即,回頭細看這四年,卻在庸庸碌碌的考試與報告中度過了。交友圈子變大了,距離反而好像拉遠了。朋友認識了很多,一起上課的、一起參與社團活動的等等,然而當中是否有知心的,卻不大清楚。友情似乎淪落為,一起做某些事情的伴罷了。低落的時候,拿起手機電話聯絡簿裡長長的的名字列表,卻不知道有誰可以吐露心聲。一種落寞油然而生。
或許,就如人生一樣,沒有人能有一直陪伴在左右,直到最後。彼此都是生命裡匆匆的過客,人來了又走,只不過是循環而已。想明白了,也不再如此執著於是否大學這四年裡,是否有那麼一位朋友,在多年以後,還能惦記在心頭。
年幼的時後,理想是成為戰地記者,立志勇敢地衝上前線,不畏強權與危險,報導事實的真相。即使不幸殉職了,也是光榮的。為了自己喜愛和相信的真理而犧牲,是值得的。那些年,沸騰的熱血是如此期許著未來。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歷的累積,反而開始變得貪生怕死了。對於生活的浪漫,都失去了熱忱,只以現實為主要考量。是否能夠過上舒適的物質生活,變成了生活質量的標準。想起自己當年的理想,只能感嘆,那時候的專注和衝勁怎麼就消失了呢。除了感嘆,卻也不願做出什麼改變。我想,變得貪圖安逸,是心靈老化的症狀之一。
曾經單純而簡單的美好,似乎回不去了。就如一直往前發展的社會,不可能開倒車。那些年,心誓旦旦的堅持和夢想,如今變得可笑。原來,不知不覺,我們被社會完美地馴養,親手埋葬了青春。
(書寫對視生命,歲月的齒輪裡我們一起靈肉分離,碾過碎骨的咯咯作響,其實才是人生背景的主題曲。眨眨眼就是一輩子,青春總是消逝得最後才恍然覺悟,原來那是心痛的感覺。不過,幸好還有文字,可以讓這個必然的搁浅,再慢再慢那麼一點點。)
伊婷的从此之后
黄色的彩虹
彩虹划过了清澈的天空,温柔,美丽,却打乱了天空一望无际的平静。颜料爱上了洁白的画布,天真,浪漫,却破坏了画布充满幻想的世界。但或许,就因为有颜料的存在,平凡的画布才能实现自己的幻想。
颜料是这么想的。
对于一个画家,一幅画就像是自己的缩影,有如一面镜子反射出内心深处的秘密,让自己能看得更清。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情绪。每一幅画,画出了每一种自己。我拿着自己的画笔,为这幅画画上最后黄色的一笔。
完成了。
相信他会喜欢这幅向日葵的。他很快就会到了。孤单了这么久,真的不想再一个人了。现在的我,终于等到了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生活过赏画的日子。越想越兴奋,越想就越觉得原来身边绿油油的景物,都生气勃勃的,天空清澈得让人感到舒服。
之后的几天,时间过得很慢。而每天,我也只坐在画室里,呆看着空白的画布,不知为什么画不出任何东西。直到那天终于到来,他拖着黝黑的行李,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在踏进来的一霎那,小木屋因他而变得更亮了。他缓缓地摘下墨镜,什么也没说,只对我笑了笑。顿时,我发现原来黑与蓝,是十分搭配的颜色。
还没让他好好卸下行李,我就拉着他到我的画室看。其实,我的画室只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储放一些颜料和一个画架,作画都在画室外。这里看似简陋又凌乱,但却藏着我大部分的记忆和人生。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时间过得很快。我和他到各个地方一起作画,而他也总会为我准备好颜料与画笔,让我能安心地寻找灵感作画。去过这么多地方,从窗口就能看见的麦田,还是最吸引我。靠着山的平原,像海洋广褒无边蔓延成昏黄,同时也凝聚出心里的一片宁静。原来,天堂不是白色的,而是黄色的。但画了这么多次,却无法画出满意的天堂。
在十一月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总喜欢坐在高处作画,从高处往下看。而我则喜欢坐在低处,从低往上看,尤其是盯着他那右边耳朵星形的耳环。自那一次看到,我便爱上了画星星。
“你的耳环真好看!”
“是啊。耳朵是用来聆听爱人说话的。既然这么重要,当然也要注重它的外表啊。”
那晚,我在一块全白的画布上画了即黑又蓝的夜空,加上黄色星星后,便放下画笔去睡了。
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我带着他去常光顾一间咖啡厅。这里有一位让我心动的女子,每晚都会轻轻地跳着舞,温柔地唱着歌。我告诉他,就算没有人注意她,只要她知道有我在听着,相信她会就满足了。我知道,她的心也为我在跳动着。颜料爱上了画布,在为画布实现幻想的同时,相信画布也会因此爱上颜料。
那天,反而是我自己准备颜料与画笔,花了比平时还久的时间才完成了咖啡厅的画,后来,也为那未完成的油画添几笔,在布满黄色星星的夜空下,画上在黑夜里亮着灯的木屋,才睡。
可是,在我得到友情和爱情而感到幸福时,他却不知为什么开始疏远我。不仅不再与我一起到咖啡厅去,也不再与我一起作画。不管我怎么问,他还是不愿告诉我理由,不愿与我说话。难道他开始厌倦我了?他好像都只斜眼看我,好像开始躲避我,甚至连饭也不愿和我一起吃。难道我做错什么了?
直到那天,他终于开口了,但却是表示要离开。我实在不愿意失去他,我真的不能再一个人了。他怎么能狠心地丢下我?但怎么说他都不听,怎么求他也不管。
我当时真的急了。
最后,只好拿起了身旁的水果刀,威胁他不要离开,但是锐利的刀却刺不穿他坚决的心。他离开的同时,带走了黝黑的行李,带走了深蓝色的外套,同时也带走了橙黄色的向日葵画,更是带走了我调色盘上的颜色。他离开的背影,不是蓝与黑的搭配,反而只有黑,彻底的黑。就连木屋也因此显得暗淡,温暖的阳光照不进来,而窗口看得见的麦田顿时也成了一片灰。
那晚,我在未完成的画上画了一棵柏树,一棵全黑的柏树,然后盯了它一整晚。感觉还是未完成。一直到了早上,我才放下握了整晚的画笔,走进房间坐在唯一的小凳子上。
怎么就没有人愿意留在我身边?怎么就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我愿意为朋友而牺牲,我愿意听他人说话。我甚至愿意把耳朵割下,给我朋友做个永远的聆听者。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
握着水果刀趋近耳旁,突然觉得好亲切,暗红的鲜血从左脸颊流下,仿佛是血在我的脸上作画,绘出了我的心情,一点一滴,顺着脸流到了下巴,滴在红色的颜料上,混在一起。空气中散发出铁锈的香味,围绕了我的画,堵住了我的耳朵,感觉很温暖。
一点一滴,一呼一吸,我慢慢地把耳朵用报纸包了起来,之后再放进一个盒子里,用纱布包裹后,一路颤颤的拎着,来到了咖啡厅。一踏进去,我径自走到她的面前,把盒子交到她手里,要她好好地保管,便转身离开了。
晨早的鸟鸣,伴随着咖啡厅里传出的尖叫,加上微微的细雨,回家路上暗沉的麦田溢出了安详和平静。雨终于停了,就在天空出现彩虹的同时,我也看见了家门口的一个盒子。黄色的小盒子,感觉很熟悉温暖,因为盒子里装着的,便是戴着星形耳环的那个右耳。
我抬起头,看着彩虹,笑了笑。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东西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画里只有我的存在。原来他也在,在画里,也在我心里。颜料以为画布的想法和它一样,两者互相依赖,能一起创造出美丽的幻想。但颜料却忘了,在它眼里只有画布的同时,一直都是画笔陪在身边,让七彩的颜料能透过画笔来制造出一幅画。一直到今天,颜料才了解它其实是爱着画笔的,可是,开叉的画笔已不能再使用了。
我走进屋里,拿起画笔,沾了掺着血的红色颜料,在那幅星夜签下了我们的名字:梵谷与高更。
(高更是梵谷的画框,梵谷是高更的影光,百年以前在一间黄色的屋子里,两个人完成了彼此的蛮荒。历史的纹状仿佛夜星,文字如是沿着色块和线条亦步亦趋,虽然没有割去左耳的婉约癫狂,但是书写就是要逼视近看,哪怕是像梵谷如此的一个大太阳。)
珮琪的从此之后
悼
从门口往里望去,狭小的一房一厅唯有从远处阳台外微微晒进来的一点阳光。暗红色木质地板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经过了十几年的四季变换,无数次的热胀冷缩使得木板之间有着明显的缝隙。房子里只剩下一些不要的旧物以及打算丢弃的家具,陌生的感觉显得特别冷清。
我走进客厅,把手伸向一边的墙上。抚摸着泛黄的白色墙纸上的纹路,顺手轻轻地撕了一片下来,墙纸后的粉墙随即暴露在外。
我想,要不是前几天搬家时忘了样东西在这里,我应该也不会回来。
想不起东西到底放在哪里,我逐一翻开所有柜子与抽屉。但里面不是一些凌乱的衣物,不然就是空的。无奈之下,只好在房子里到处乱晃。没想到房子虽小,找一件东西还真不容易。只顾着东张西望,我一不小心就被松落的木板绊了一跤。离开了几天,我居然忘了这块碍脚的木板。蹲下去把木板按回原位时,长方形凹坑下的灰尘啪的飞了起来。空中顿时扬起了许多细小的颗粒。
走向阳台兼储物室,我终于有了发现。找了这么久,没想到这只小时候随身携带的鹿玩偶,居然大大方方地躺在一个角落里,身上还爬了只蜘蛛。肯定是匆忙之下搬箱子的时候从哪里掉了出来。我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放进了包里。
走出门口,拉上了深绿色的大门,我小心翼翼地转动了钥匙,将其反锁。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位卖葱的阿婆,大家有默契地互相点了点头,也算是打了个招呼。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是经常看见她站在菜市场附近的大桥上,提着个篮子叫卖一包包的葱。不过,住在这小区的大家几乎也都认识,有的是幼儿园同学的父母,有的是奶奶晨练的朋友 ,有的则是父母打麻将的牌友。不认识的,见的次数多了,也就好像熟识了。
虽然还没上小学就来了新加坡,但偶尔回去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很亲切地寒暄几句。即使大多时候,无法确切记起他们和我的关系,但年复一年,他们还是一样亲切和蔼。就像这只玩偶一样,其实我也不记得到底是谁送给我的。只是有记忆以来,它就一直存在。
下了楼,离开了这幢未经任何粉刷的水泥房子,我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路的右边是一间小屋样式的垃圾回收站,而这种垃圾屋如今只存于老的住宅区。按原先的设计,垃圾都应从小屋的窗口丢进去,而小屋的门则应是上锁的。后来不知怎么,门一直开着,大家为了图方便也就从远处随手把垃圾往里一扔。当然,垃圾也就落在门口或附近。垃圾越堆越多,害得附近臭气薰天。所以即使想好好丢垃圾的人也不敢靠近,只好捏着鼻子朝着垃圾堆一丢。
记得有一次这只鹿玩偶曾不小心掉入这垃圾堆。我当时心一横,把手伸进一团苍蝇里,才算是把它捡了回来。这次又再经过,我紧抓着我的单肩包不放。
走到了水井旁,附近那户人果然不出所料,一年四季都在晒蚕豆。本是打算从大路直走出去,后来决定弯进对面超市背后的小花园。小花园里其实没什么花,只是一个比普通还要再差一点的公园而已。也不知道是谁给它取的名字,总而言之大家就都是这么叫的。小花园里除了一个凉亭,几张石凳和几棵松树外,就数正中央的两只梅花鹿的雕像最醒目。雕像颇为气派,下面的石头底座也足有一米多高。
五六岁的时候,我曾多次与表姐一起挑战,看谁能够爬上鹿背。我总是爬到了底座后,就举起双手抓着鹿脚,仰望着它被正午光晕所覆盖的脸孔,心想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再往脚下一看,我的心当下一揪,这一米多的高度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虽不服表姐在一旁取笑我是胆小鬼,但是我真的不敢爬上去。后来,人越长越大,一米多的高度虽已不足唯恐,但我却再也不敢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了。
我迅速地环顾了四周,好好地把公园的样子记了下来。又看了看手表,刚好五点整。我想卖臭豆腐的摊位应该摆出来了,便特地饶到银行附近买了一小杯少甜酱少辣的臭豆腐。
塑料杯子里的臭豆腐还剩下好几块,没想到公车就来了。我硬是把剩下的臭豆腐都塞进嘴里,然后匆忙地上了车。途中,我曾时不时用舌头清理牙齿间残留的豆腐渣,但到了晚上刷牙的时候,感觉好像还有点哽在喉咙里,怎么都清不掉。后来我也就放弃了,洗完脸准备上床睡觉。
新的床褥硬邦邦的有点不舒服。但我看着枕头旁的鹿玩偶,竟很快也就入了眠。睡梦中,我看见了一头梅花鹿。
梅花鹿一直看着我,头脸像镜头一样越拉越近,到了将近零距离的极限,我就在它的瞳孔中看到了另一只鹿。后来远处越来越亮,耳际传来了一首沉郁的唢呐曲,持续不断的像是哀怨。我随着刺眼的光亮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对面某座楼,不知哪一家在办丧事。
(像是一只鹿离开了草原,横江的故园迢遥路远,归家为了寻找童年,因为那里才是魂萦梦牵。我们何尝不是永远处在来去之间,但是只要还有文字能够往返牵线,人移景迁留下的这些牵挂和眷恋,书写就不是告别,而是一种最虔诚的悼念。)
邓媛的从此之后
阿水
阿水,24岁,正值青春旺盛期。
18岁高中毕业后,因成绩没能达到理想大学的门槛,便没再继续读书,找家里借了一笔钱开了家影像店,靠租卖DVD过活。刚开始店里生意很惨淡,几乎一天有两部DVD租出去都是万幸,阿水似乎也并不担忧,每天都蜷缩在收银台后面坐着,用小电脑看店里的DVD,或者擦擦光碟,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后来,道路改建,他店在的那条路成了主要通行干道,还新修了一个高中,许多学生放学都会到他店里逛逛,人们茶余饭后散步也会路过这里,渐渐店里多了些生机。阿水也没被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惊喜,还是默默坐在收银台,看自己的东西。
阿水总是买对面鱼圆面摊位的鱼丸汤少鱼丸,刚开始老板笑他是怪人,后来发觉,他只吃得下7粒鱼丸,多一粒他都留在碗里。中午12点开店,晚上10点准时拉门,不管有没有客人,他都把门牌转成“close”,客人们只好悻悻然离开。
影像店开了6年,熟客和名声都累积到了一定程度,每月都有较为丰厚的利润进阿水的钱兜。不过,许多客人都觉得阿水奇怪,从不主动跟别人搭讪寒暄,一直埋头做自己的事,有客人询问碟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有些女学生见阿水长的还不赖,主动跟他聊天,似乎他也不太回应,冷冰冰的,时间久了,女生们都称他为“臭脸老板”。偶尔,几个女学生相约到他店里,假装选DVD时偷看他,阿水抬头发现了他们,有的还害羞的跑掉,他只是感觉有点无聊。
阿水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妮妮,算是和他说过最多话的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样的学校,住的也很靠近。妮妮算是最懂阿水的人了,她觉得阿水有种神秘感,酷酷的外表下, 应该藏着颗炙热的心。从初三开始,妮妮就喜欢上阿水,那时她被别的男生欺负,阿水替她出头。不过,阿水对妮妮却始终忽远忽近,从来也没对她表达过任何超越朋友的情感,于是,她就这样默默的守候在阿水的身边。
妮妮总觉得阿水很臭美,特别喜欢照镜子。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反光的地方,阿水都爱去照照自己,而且时间还不短。反正,阿水在她心中也算是个帅哥,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不过,阿水似乎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对哪位女生感兴趣,或者动心过。
妮妮很是不解,甚至怀疑过他是直的还是歪的。后来发现,他好像也没对男人感兴趣,身边都没什么亲近的男性朋友。妮妮经常会去阿水的店里帮忙,替他向客人推荐最新最流行的碟片。只要有妮妮在的时候,影像店的生意格外好,几乎都是男学生和大叔在捧场。
阿水还有个癖好,收集各类充气娃娃,这是妮妮最近一次去他家时才发现的。她先是很惊讶,随后发现这些娃娃都是平胸的女人们,就更为惊奇。男人不都是喜欢胸大的女人,为何阿水竟然反常。而且,那些娃娃要不就赤裸,要不都穿着中性或者男士的服装,她心里充满种种疑问,不过,她知道阿水会回避她的问题,便把所有困惑吞进肚子里去。
妮妮从来没有进过阿水锁着的卧室,自从上次妮妮发现阿水的充气娃娃,便对他的卧室更加好奇和憧憬,想一探究竟,阿水每天回家后到底在做些什么,他的睡床长什么样子,会抱着那些娃娃睡觉吗等等。这次,她趁在阿水家等他冲好凉去吃宵夜的空档,看阿水卧室的房门半掩着,就悄悄的溜了进去。
一张双人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放了两个相框,书桌在床的对面,上面放着台式电脑和几个小相框,还有三四本小说和一个立式梳妆镜。妮妮突然笑了,看到有一半的墙面挂着大镜子,暗想阿水确实比女人还爱美。
床上的被子有点皱,下面似乎盖着个人,妮妮见被子一直都没动静,羞怯的走过轻轻撩开,一只赤裸的平胸充气娃娃平躺着,戴着的面具竟然是阿水的脸。妮妮惊呆了,有点不知所措,她想再走近瞧瞧,可是,想着平时与阿水在一起时,他爱照镜子的那些行为,突然一阵恶心涌了上来。
她转身时,瞟到床头和书桌上的相框,全是双人照片,看似情侣,仔细一瞅,才发现两人的脸都是阿水,只是服装不同罢了,一个长发的应该是过去的阿水,另一个则是阿水现在的样子,应该是阿水把身边那人的头像移除,换上了自己的头像。妮妮觉得阿水好可怕,认识那么多年,今天似乎才是看到真正的阿水,难怪平时他都不打理女生或者男生,对自己也是不冷不热,原来他喜欢的是……妮妮不敢再往下想,头也不回的夺门跑出了阿水家。
从那之后,妮妮一个星期没和阿水联系,而他也没有任何动静。第二个礼拜,她鼓足了勇气,打算去影像店里,找阿水问个究竟。走进店里,阿水正低着头,专注的在做什么事情,不时沉醉的微笑。妮妮以为他在看DVD,走了过去,阿水正仔细的用清洁布擦光碟,擦完一张碟后,又拿起另一张继续。
阿水慢慢的转动着光碟,轻轻擦拭着,每个缝隙都不放过,眼睛盯着光碟背面的镜面中的自己,欣赏又投入,不时还露出微笑。他转了转光碟,透过镜面看到妮妮在背后,惊吓的松开手中的光碟,落在地上。
阿水开口正想说什么,妮妮却是又惊吓又尴尬,径直走出了影像店。阿水追到门口,妮妮早已不见踪影,便慢悠悠的走回收银台坐下,继续擦拭光碟。
(远在希腊神话的池边,男人才是原来的水仙,因此在红尘情爱滚滚的宿命里,男人爱了女人,往往也是爱上自己。关于生命奇形怪状的本质,文字仅须这般临水照影,书写随着人性弯弯的弧线,就能让我们更加看得明白,关于我们自己的嶙峋扭曲。)
Monday, November 26, 2012
佩瑜的从此之后
替代
她很爱待在厕所,里头的一切仿佛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每早,她从床上爬起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厕所。她会很小心的对准马桶尿尿,但总会让马桶边沾上几滴尿。她会因为那几滴尿而很生气,喃喃自语后,又会拾起马桶旁的抹布,开始清洗马桶。她认真地洗刷着马桶的每一个部分,抽水箱,马桶盖,马桶的内部,马桶的外部。擦刷完一次,又想再抹一次,总要反反复复抹上几次,害怕自己遗留了某个部分。遇到稍微比较肮脏的地方,她会使劲地刷,直到马桶完全没有污垢,一尘不染为止。
看着雪白的马桶,她会心一笑。
接下来是剃胡须,即使胡须也不见得是长的。对着镜子,深情款款地欣赏着镜中,凌乱的头发,无神的脸,手缓缓地,来回地,触摸着下巴。接着,她又温柔地为嘴唇的周围涂上剃须膏,从左边的嘴角,慢慢地涂向右边,又回到左边,形成一圈。手指游走在泡沫间,与肌肤亲密地触碰着,柔软中带点刺刺的感觉。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完全地沉浸在自我里,任凭剃须器在脸部滚动。她好享受这几分钟,因为只有现在,她才能全然地放松自己,陶醉其中。
看着镜中的脸,她满意地笑了。
而最后是沐浴。站在花洒下,水从花洒头流下,顺着身体,流到两脚间,滴答地敲打着地板。水丰盈地呵护着身体。她为头发抹上洗发水,轻揉着每一根发丝,生怕力度太大会弄疼。接着,为身体的每一处拭抹上沐浴露,手心在肌肤上慢慢地打转着,随即转化为抚摸,由慢到快。手从耳朵划下颈项后,渐渐地拥抱起自己的身体,感觉到身体发出的每份炽热,血脉的每下跳动,身体一下子活起来了。她紧紧地拥抱着身体,不想松开,不敢松开,不能松开。吸着味弥漫在空气中的薰衣草香味,好想把这一切都凝固。
在厕所里完成了这三见事后,似乎一天就结束了。
腐烂的食物,凋落的玫瑰,蠕动的蛀虫,蟑螂,凌乱地布满在屋里的每个角落,唯独厕所是干净的。
自从男朋友离开了这个房子,突然从她的生命中抽离后,屋子的一切都改变了,唯一没改变的是厕所。她无法习惯不该习惯的习惯,所以她把她和男朋友的一切回忆都琐在厕所里,还原在里头。
进入厕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马桶,以往男朋友起床后,就会走进厕所,眼睛闭着,每次撒尿都会尿到马桶边。马桶的右边是洗手盆和镜子。在镜子前,男朋友总会装小孩,嚷着要她替他剃胡须。眼睛还是闭着的。他说,她最细心体贴,剃得最好,她都会忍不住亲上他沾满剃须膏的嘴唇。而最右边,靠着墙壁的是浴缸。早上男朋友洗澡前,都会在背后偷袭她,抱起她拐带进浴缸。她装生气,但还是会帮他涂搽沐浴露,帮他擦背。然后每次,两人身体都情不自禁地摩擦起来,在流水中热吻。
这几年,她每天都过得撕心裂肺,而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厕所里的这一切。直到那一天,在健身房男女共用的梳洗室里,她看到了长得像他的另一个他。
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手指来回地、轻轻地游走在嘴唇四周,涂剃须膏。剃须器拿起又放下,手指轻抹着嘴唇旁,检查着刺刺的地方,渐渐闭上双眼,享受着整个过程。
回家后,她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把房子彻底收拾一遍,直到客厅好像厕所一样干净。
(爱情唏嘘得无影无迹,男人离开后,女人就仿佛住进厕所里,不断洗刷拭擦自己的身体,直到灵魂自迫露底。书写正是一种暴露,不管是一个房间的厕所,或者一个身体的脆弱,但是文字作为想象的替代,既然已经不能自己,也就可以更加彻底。)
瑞婷的从此之后
笼中人
小时候,我总是被你哥取笑,说我的个子和舅舅养的Mata Putih一样矮小。虽然大家也跟着奚落我,你却不曾嘲笑,而且还帮我一起找你哥出气,让他知道我们表姐妹的厉害。
还好有你,虽然同龄却总是用大人的口气来安慰我。你说这种鸟的体形小巧所以惹人疼惜,又加上一圈白白的眼圈,突出了漂亮的小眼睛。而且Mata putih也很乖,看到舅舅把食物放进笼里时,还会唧唧叫个几声,像是在礼貌地说谢谢。从这个时候开始,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仔细观察在天空中飞行的鸟。尤其是那些小只的。
后来,我们一起考进外婆家附近的中学,而且还同班。最高兴的应该是我们俩的妈,因为能把我们一起托付给外婆照顾。你一定不会忘记,太爱讲话的我们,总是被教数学的林老师罚站在课室门口。两个小女生,直立着背脊,望着前方的草地和钟楼。准备好一脸愧疚的表情来面对经过的师长,更忙着在没人留意的时候,继续漫无边际的聊天。诅咒那个食古不化的林老师后,尽说些只有我们才听得懂的事情。
有一次,你问我长大后要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只鸟,因为鸟可以飞,所以很自由。
那我就当你的笼子来保护你,这样你就不会被欺负了。
可是,鸟在笼子里就不可以自由地飞了。
可以飞也不一定自由啊!不要担心啦,我会是世界上最大的鸟笼。
突然有一只手臂从左边用力把我推向你,不仅把我们的话打断了,还害我差一点失足。幸好被你接住了,其实更像是抱住了。第一次被你的体温包围,还来不及回神,就听见你破口大骂。原来又是隔壁班的李晓芬。
我只不过曾经跟她的男朋友,闲聊说过几句话,她就一直针对我,有事没事就来找我麻烦。下一幕我永远记得,你把她推倒在地上,抓住她的衣领,警告她不准再欺负我,不然你一定不会放过她。本来还很嚣张,她的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我在一旁窃笑之余,心里其实是暖暖的。
毕业后,我们瞒着父母和亲戚朋友,创造了自己的天空。这种感觉很刺激,像是在空中飞行一样,而且每天都是大晴天。也可能是因为能飞了,所以想要飞得更高更远。不过,你却多疑,限制我的一举一动,不准我和别的女生出门,也不喜欢我去朋友的生日舞会。你要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你身上,只属于你一个。好几次都因为这样而吵架,隔天你手腕上就会出现多一道疤。每一道疤,犹如飞机狠心地滑过天际留下的痕迹,深刻透蚀。
那晚吃团圆饭,你牵着我来到亲戚面前,公开我们的事。满脸羞耻的我松开你的手,跑出门外,留下你在那里面对所有的愣然和愤怒。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负责任,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你也应该懂的,我有时会变成一只小鸟,飞进自己的鸟笼里。我不想去面对,我不要别人用奇异的眼光看我,但我却完全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在外头游荡直到深夜,才回到我们的家。电梯的门一开后就听到骚动,亲戚朋友在门边哭成一团,我在一阵天旋地转之间昏眩了过去。
你躺在鸟笼般金褐色的棺木里,嘴巴嘟得尖尖的,就像每次闭着眼睛等我亲吻的样子。我上前把你紧抱着,却感受不到第一次在教室门口的温暖。我想我不曾如此仔细地看着你,才发现你尖圆的脸型很像小时候那只Mata Putih。你不是世界上最大的鸟笼,他们才是。
想你的时候,我会把食指贴着拇指形成一个圈,放在眼睛四周。透过这个圈看着天空,轻轻滑过云朵,追寻我们一起飞过的踪迹。
(天地无所遁逃,他人即是地狱,俗世的大笼何其喧嚣,书写尤其需要看破此道,因为我们皆是不断飞行的小鸟,希望停下来的时候,能够栖息在一个爱情的巢。文字往往也是另一双翅膀,不是为了飞到遥远的天际,而是在人间低低的盘旋不去。)
佩诗的从此之后
许愿
今天是星期六。小男孩站在铁门前,一如往常地向远处遥望。今天天气不错,春天的风虽然有点冷,却轻轻的吹起地上的落叶,而落叶好像是为庆祝美好的一天而跳起圆舞曲。柳树也因为春天的到来展开了黄绿嫩叶的枝条,随着无声的旋律翩跹摆动。挨过了冬天无尽的寒冷后,花丛里等待已久的小生命开始发芽。
和春意阑珊的景色不陪衬,却只有一旁的小男孩。他玩弄着衣摆,脸上的神情落寞,就连普照的阳光也无法遮掩眼里的哀愁。小男孩叹了口气,伸手拉了面前重重的铁链。扣在铁链上的锁头‘叮咚叮咚’响着,索讨着它的自由。
地震来临的那天,上帝写好了熟睡人们的命运。全家无人能够幸免,唯独他。
小男孩的人生自从那天起好像只剩下等待。
小男孩一直想不通,妈妈常常说他们是上帝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上帝那么铁石心肠地留下他一个人,不让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他问了这里的大哥哥们,可是没有人理他,而漂亮的大姐姐们也不和他玩。在这里,只有刘昕和他说话。
刘昕告诉小男孩因为他还有任务在身,要完成了才可以和爸爸妈妈团聚。小男孩更摸不着头脑了,会有什么任务等着他呢?刘昕神秘的笑了笑,说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有一晚,小男孩想念起每晚会给他讲故事的妈妈,和睡觉前会给抱抱的爸爸。他抓起了被,悄悄的爬下床,踩在会唧唧作响的地板上,经过了似乎没有尽头的昏暗走廊,到花园的草地上静静的坐着。
晚风吹过。小男孩幻想这是爸爸妈妈给他的拥抱。他看看天上,闪烁的星星在没有光害的乡村里显得特别明亮。他想象那是爸爸妈妈的眼睛,眨呀眨的,在对着他笑。他心头一阵暖意,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又回到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感觉很幸福。以前妈妈在放学时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路上看见卖面包的袁叔叔时,妈妈会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有一天,小男孩顽皮地松开了妈妈温暖的手,乘妈妈不注意时跑到附近的公园荡秋千。小男孩的妈妈看不见小男孩,非常着急,找了很久才看见他在公园和流浪猫玩耍。那天回到家,小男孩的小屁股第一次挨了藤鞭。
忽然之间,小男孩的视线变得模糊。他赶紧擦了擦眼睛,害怕天上的爸爸妈妈又再一次消失在眼前。小男孩着急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擦不干眼泪,爸爸妈妈是不是又要离开了?他抽泣着,发誓说他会乖乖的,只要爸爸妈妈回来,他会听话不再乱跑了。
小男孩感觉有双手环抱着他,是刘昕伸出小手轻抚小男孩的脸颊。她告诉他泪水是珍珠,很珍贵,掉下来就破碎了,要珍惜。她还说要满怀希望,老天自有安排的。小男孩却哽咽地回答说他已经不相信上帝了。
刘昕陪着小男孩安静的在草地上坐着,两个小小的身躯裹着薄薄的被单,分享着眼前的宁静。晚风依然徐徐的吹,这次却慢慢地吹走小男孩心里的悲伤。
那晚,很幸运的,他们看见了流星。
小男孩记得妈妈说看见流星可以许愿,流星会把愿望带到天使身边,天使就会帮他实现了。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下了愿望。刘昕问他许了什么愿望。小男孩告诉她说出来就不灵了。
刘昕点点头,说该回去了。小男孩弯下腰捡起了一颗小石子,看了天空许久,把希望装进了口袋后回到屋里。
划破天际的流星会不会实现小男孩的愿望?许多年后他依然满怀希望。
即使到了这一天,我仍然盼望着爸爸妈妈会微笑的出现在我眼前。
长大后,我离开了这里,也和从前的回忆告别。离开后的日子不算苦,我努力的工作让自己忙碌,日子也过得很充实。但是讽刺的是,每当夜深人静,回到空荡无人的住处时,无声的寂寞总让我喘不过气。
想逃开时,我偶尔会回到这个已不再被铁链锁上的地方。
今晚流星又出现在眼前。
远处,我被模糊的身影吸引住。我缓缓的靠近,熟悉的回忆在看见刘昕后涌上心头。她依然是那个和我一起看流星的小女孩。我们对望,彼此都笑了。
(灾劫之后的凋零,默默祈愿的温馨,似乎也只有小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照亮彼此的光明。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童话仅能存在于书写当中,我们更加需要依偎在文字里,但是太多流星划过的夜空,也是不愿意长大的一种耽溺。)
舒岚的从此之后
試愛
試愛不是為了享受短暫快樂,而是為了永遠的彼此磨合。
“只是想試試。”她說,“因為我不知道最後能不能愛上你和你結婚,所以給彼此一点時間試試看?”她看著他的眼睛,顿了一下,“半年吧,我可以搬去你家,不過你得負擔我这段時間的起居和生活費。”
男人聽後,低下頭盯著杯子,右手拖著小匙攪拌了幾下已經冷卻的咖啡,似乎在猶豫斟酌什麼。最後他抬起頭,“對不起,我還是不能接受試試看在一起的這種奇怪的想法。如果按你的說法,半年后你發覺你不愛我而拒絕和我結婚,这不是在玩弄我的時間金錢和感情吗?况且我是認真的在為結婚做考慮,而且要儘快。”說完男人放下了一張一百元鈔票,逕自離開了。
她笑了笑,“我何嘗不是認真的。”看著桌上的紅色鈔票,也夠付兩杯咖啡了。服務員從左邊櫃檯走來,“不用找了。”目光示意他桌子上的紙鈔。
服務員連聲道謝,見她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於是給她端來了一杯新的正冒着熱气的咖啡。和她點的第一杯cappuccino一樣,滿滿的一層奶泡,上一杯畫了一隻可愛的小熊,而這一杯畫的是一顆心。這是第五個,這一個月裏和她相親的男人。
咖啡屋白色的小木門突然被推開,響起的鈴聲著實地吓了她一跳,她有些失神。一對情侶走了進來,男生右手牽著女生的手,左手抱著一隻和人一般大小的泰迪熊,女孩粉嫩的臉蛋透着羞澀的甜蜜。她這才注意到門上挂着一個绿色槲寄生编制的花环。樹枝裏嵌着小红果实,中間紅色金邊蝴蝶結系著兩個銀色大鈴鐺。她低頭看了看手錶上顯示的日期,原來,聖誕節快到了。只是島國的夏天讓她還沒來得及意識到12月已經所剩無幾,又一年悄然地終結了。腦中突然蹦出了去年聖誕夜,她和他在香港中環巧遇的場景。
“嗨,好久不見,你都沒怎麼變,還是那麼特別。我一眼就在人群裡發現了你。”他看著她,溫柔地笑著。
“怎麼沒變呢,都成老姑娘了。五年了吧,我們有五年沒見面了。”她直視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五年前她一定害羞得低下頭,手腳冰冷還莫名的緊張。可是,五年的時間足夠讓她從女孩蛻變成女人,大學時代的回憶只能當作牙齒上的殘渣咀嚼,苦澀還帶點落寞,而他們曾經如此纏綿過。
1993年,他從香港飛來這四季如夏的島國求學,四年的學士生涯並沒有讓他對這個地方抱有留戀,唯一稍微有點不舍的也就只有她了,他曾這麼對她說過。然而畢業後他飛去紐約就再也不曾回來,留下了她,也留下了灑滿遍地的心碎。
雙手捧起白色的咖啡杯,杯裡的心已經被嘴唇吮吸攪碎,有點畸形。回憶之門一打開,一時之間也很難再關上,索性就讓往昔的魑魅现形,也比留在心裏纠缠的好。在香港偶遇的那天,他們一起度過了聖誕節。他帶她回他下榻的酒店,酒店就坐落在中環。五星級的四季酒店,32層樓高的總統套房裏充滿奢貴的華麗,看來這幾年他混得不錯。她手裏捧著裝有紅酒的高腳玻璃杯站在落地窗前,維多利亞港的夜景盡收眼底。聞了聞手裏的酒,82年的PETRUS,濃郁的葡萄甜味夾雜着些許如木炭般的澀味經由鼻子迅速竄入身體,她有點暈眩。
“你就像這瓶酒,甜而不膩而且還有讓人無法忘懷的酸澀憂鬱。”他雙手從背後環住她的腰,把頭埋進被黑色長髮包裹的頸項間,在她耳邊輕喃:“我從沒忘記過你。”
壓抑了五年的情愫,慾望,對他的渴望在此刻被肆無忌憚的撩起。她沉溺了,聽從了身體最原始的召喚。赤裸的坦誠相見,他們瘋狂的互相擁抱着,五年來的壓抑瞬間釋放,仿佛要讓對方都融進彼此裏。她喜歡這種被強烈需要的感覺,她相信,這一刻他們還是愛着的,互相渴求着對方,取暖慰藉……
她又再次小酌了杯裏的咖啡,儘量不讓已經變樣的心形更加猙獰。
“我一個月後結婚,未婚妻在紐約。”這是她沉睡過去之前依稀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陽光從窗簾的夾縫透進撫摸着她的臉頰。她努力地撐開依舊睡意甚濃的雙眼,轉過頭,他就躺在她身邊。指尖輕輕的觸碰著他的臉,一絲溫暖正試圖逐漸融化她手指的冰冷,他皺了皺眉頭。冷俊的顴骨,濃黑的眉毛,沉沉的鼾聲,依舊同五年前一樣孩子般的睡相。
她遲疑了一下,縮回了手,決定趁他還沒醒來之前先離開。掀開雪紡被,露出了昨夜的溫存痕跡,手臂上三道紫黑色印記及唇印。她慢慢直起了身,腳尖剛剛觸碰到地板,一陣冰冷襲進她的心裏。熱烈過後不過是冰冷的延續,是的,這次應該換做她先離開。
杯裏的咖啡快要見底,逐漸冷卻,已經看不見心形,白色的牛奶徹底融進了黑咖啡裏。她仰起頭,喝掉最後一口咖啡,在杯口留下了深深的口紅漬。
她拎起手提包,如同那天早晨,她拎起黑色亮皮高跟鞋,轉身帶上了門,一切凝結,戛然而止的平靜。她得趕去赴下一個相親對象的約,聽說對方是個醫生,喜歡旅行,這一點和她一樣。這五年來,她一直在不同男人間展開試愛旅途,只是為了尋找,那個可以讓她停歇的地方。
她開始覺得有點累了,她得儘快重新再愛一回。
(城市的華麗藏著蒼茫,就像文字有時只是赤裸的伪装,從一杯卡布其诺的渐冷苦澀,到一張双人床的骤热凌亂,我們為了不斷尋找愛情的覆蓋,所以注定了此生的孤孤单单。書寫也是這麼一座咖啡館,安安静静的喝完咖啡,感觉就会像过去的戀人般若隱若現。)
楚依的从此之后
双生
手术室的气温有点低,冰低头看看脚上穿着的鞋套,抬头望了一会儿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手术灯,尽量分散精力的同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医生让她稍等一会儿。毕竟不是正规的医院,整形医院主刀的就那么几位,人多的时候经常忙不开。她觉得冻得快睡过去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了医生护士模样的四五个人。医生在她脸上用碘酒画记号的时候,她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说不出是害怕还是什么感觉。
麻药的作用立竿见影。当护士提着她的下唇,医生划开牙龈下面连着下巴的那层肉时,冰一点也没觉得痛。
就像她刚看到水的手机里那张照片时一样,心里一点儿也不痛。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感觉神经似乎跟不上眼睛眨动的速度。照片里,依偎在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怀里,面色绯红的女孩是水,已经黏在一起十几年的交心好友,而搂着她的男人,却是冰交往了六年的男友,树生。
大概是手术室强烈灯照的缘故,冰的脑袋连续窜进了当时的画面,水低着头,嘴唇被咬得发白,眼睛里却透着坚定:“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你,但这次不行。我喜欢他很久了。你们经常吵架,我和他在一起才合适。”
随着医生的刀起刀落,一股强烈的腥味儿充斥了满嘴。那顺着脸颊流出来的暖腻,和至少两个护士更换吸血棉球的忙碌,让冰知道自己一定流了不少血。血把她脑海里的画面也染上了一股腥腻的气味儿。
她真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脱离了皮层组织,她的下巴似乎被撑得能放进去一个苹果。接着,护士们用手固定住她的头,医生开始用什么东西剔她下巴的骨头,为的是稍后放入假体时,避免假体和骨头之间有肉的残渣导致以后的腐烂。
那一定是个一端无比尖锐的利器,她想。因为在医生一下下剔的时候,她整个头以下巴为触点随之被撼动。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金属与自己的骨骼摩擦的声音,仿佛也看见了模糊的血肉从骨上被挖出,剃掉。咯吱,咯吱。
“你别怪他,他只是个正常的男人。”水试着驱赶自己语气里的愧疚,冷冷地说,声音越发逼近冰的耳际,“他可能不想在结婚之后对不起你吧,趁还没被你绑定先随心所欲一次,免得以后每天对着你那张毫无特点的脸和搓衣板一样的身材叹息。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给我们两个照相?他早就迷恋上了我的美,只是不能表现出来而已。”冰使劲地摇头,这不是水,水怎么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别动,放假体了。”耳边传来医生口罩下面闷闷的警告。
缝合时每一针的进出让她觉得自己的下巴像是别人手里一块破旧的布料,任由人家不那么上心地摆布。外翻了很久的嘴唇被缝回牙龈下面时,能感受到被揪起的无力,整个过程结束,她觉得下半张脸不再是自己的,麻木得陌生,像是知悉水一切之后,痛到不痛的心情。
开眼角,割双眼皮,激光祛眼袋。两张脸差距不小,需要改变的太多。医生对照着旁边电脑上显示的,由多张水的高清照片合成的3D立体图,在冰的脸上仔细量算,找准位置下刀。她的思绪飘到几天前和主刀医生的对话。
“不会有什么问题,相似度95%以上。不过需要两年的时间,手术结束之后你会变成她的样子,但手术是终身的,也就是说,你不可能变回来,或者整成其他的样子。如果决定了,就签字吧。”
嘶溜……一股烧猪皮的味道钻到她的鼻孔里。已经进行到激光祛眼袋了。左眼取出的眼袋脂肪被医生放在她的脸上,凉凉的。眼部手术比垫下巴容易些,她松了松拳头,发现两只手心全都是汗。
蒙着眼睛从手术室出来,冰被护士带到休息室,打了一瓶消炎的点滴。在家的一个礼拜只能用吸管喝流食,她瘦了不少。半夜常常痛得醒来,再睡去后又被噩梦折磨到天亮。分手后连短信费也省了,手机安静地躺在枕边,注视她一个人的蜕变。
半年过去了。自从上次垫完鼻子之后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样子。镜子里站着的俨然是一个双眼无神的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角的疤还没完全褪去。接下来几个需要全麻的手术,对她来说是更大的考验。
隆胸之后,冰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像发丝被植入胸膛,每一次呼吸都能撤出无以复加的痛。加上磨腮帮和吸脂,她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麻药过后她几度痛得昏厥,看着镜子里缠满绷带的脸和不听使唤的身体各个部分,除了疼痛没有其他感觉。冰也想放弃余下的手术,但水那张示威的脸让她不甘,于是告诉自己,快了,就快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了,我要把他夺回来。
终于,等到了他两年后的生日。冰看着镜子里完美的水的脸,画了个淡妆,穿上他钟爱的黑色修身连衣裙,和三寸半的高跟鞋,向他的家出发了。
叮咚,门铃响了。
树生给她开了门。两年没见,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与沧桑。
他给她倒了杯水,开口了:
“没想到你回来找我。那个晚上喝多了,犯了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你很美,你让男人无法抗拒,但这种美显得很不真实。冰虽然不美,但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们美好的回忆。或许我的心态也变了吧,犯过错,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昨天回来找我,我向她求婚了,我会珍惜她一辈子的。”
冰的身体僵直,大脑一片空白。他的一字一句像飞快引线而过的针尖,绕成韧性的痂茧裹住她的身体。突然,眼前的一幕使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硅胶,盐水,肉屑和骨渣,化成锐刺一般,刺破了通体的痂茧,从洞口流出溶为一体,溃烂的伤口碰到她的泪水,开出了两朵一模一样的冰蓝色的花。
她看到的,是那个圆脸单眼皮平胸的自己,从厨房走出来,向她微笑。
(书写不是浮华的观照,而是灵肉的窥视,正如爱情不是眼耳口鼻的绚丽,而是五脏六腑的蕴藉。不过,俗世毕竟如此肤浅,男人看女人像是看戏,男人的欲望纠结了女人的皮相,但是在文字一针一线的加加减减,荒谬的错体终能彰显相连的错觉。)
莉雯的从此之后
血水
那是个肉搏相见的清晨,五花大绑的猪群正做垂死的挣扎。乌鸦声偶尔不识趣地划过,却影响不了挥洒自如的割颈声,正悄悄取代着凄凄的嚎啕。
“这些猪母看起来还真讨厌,哭得真靠北,你也爽手点!我一刀刺下,你就好拿桶接血。”
说话的人,嘴里还叼着快烧尽的烟头,鼻孔里徐徐地生出袅袅轻烟,隐约可见,人中上胡渣的一角还沾上了曼煎糕的糖粒。他正光着半个膀子,显露出粗肥的手臂,用紧缩在小一号裤筒底下的大腿,扎稳着脚步,利刃时不时在磨刀板上来来回回地蹭,在缓缓地打了一声臭隔之后便略带点轻蔑地说道,“这畜生嘛,哪知谁是北谁是母,是母的谁都可以上,像lorong里的鸡,一个个的鸡白脸!昨晚一听到我是干这行的,便一个臭娘样地嫌我臭,他妈的!”说完弹掉烟头,往另一个被包庇在团团肥肉底下的喉管深戳一刀。
只见血水已侃侃而流,他还不甘罢休,狠狠地让刀子往内蹂躏多两寸,方肯作罢。这还不是为了出那口他昨晚吃的闷气。谁让他老孙寻春,竟然栽了个跟斗,讲明来路之后,女体竟成了条死鱼,害他在求渴若极之余,到底还受困在那迟迟不来的暖流之中,认清自己到底还是个杀猪的老粗。
眼前新血冲走了旧红,先是往他的手瓜急涌而下,再流进蓝桶里与原来的那滩血水混为一体,顺势溢出的红腥,则不缓不急地往另一个人的黑鞋底下流去。
老孙接着说,“在亚依淡桥下卖咖喱面的那个老板,今天没空,待会我会把猪血拿给他的印尼女佣席地,那个大屁股的。”说完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的亵渎面容,仿佛昨晚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猪哥的咸湿样。
卖榴莲的老安正把摩托车停泊在屠场的门廊外,看似慌张地快走了进门。他低声呢喃了两句,老孙便即刻摆下手头工夫大笑地说,“鸡白无毛见光,你老安要准备发大财了!你知道以前老清偷收那个小的……不就是见光的咯!原本在夜上海卖肉,旺他旺到大发后,从此就住进金屋,时不时也会到我这里来买肉!”
站在一旁的老安依然心神恍惚,说昨晚啥事都不敢干,还开玩笑说他要保住老命,看威尔刚是不是真的有效。老孙一听,用腰后的衣服俐落抹手,便兴致勃勃地开口说今晚要去见识见识。老安则一脸为难,把眼神瞟换到正略显吃力地把一桶桶的猪血,移至门外的小人儿身上。
“你就别为难我了。你孙啊还小,八岁的囝仔,一个人抬高搬低,还老得听你的唠叨。你也不想想,万一你发生什么事,他该怎么办?”听到这儿,老孙心里一沉,脸色略灰,撩起了那些记忆——那个跟男人厮混后生下这没人要的女儿,已不知所踪。临走前还怨他引狼入室,害得她尽失体面,人生注定抱憾,说给他留下这孩子,也算是为他送终尽的一点绵力。
老安挪了挪伫立不动的老孙再次小声地说道,“不要介意我这样讲,你也想老来有个照应的嘛。毕竟如我家查某说的,杀猪业障很重,很难不祸及子孙的,仔细想想你女儿她……”
老孙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立刻辩驳怒道,“什么狗屁业障?我女儿她又怎样了?你以为老子有得选吗?不要跟我啰利啰嗦!”即便有点理亏老孙也不想当着别人的面承认,所以即刻摆明逐客的态度,让老安不敢多劝些什么便骑上摩托走人。
心中的疙瘩再度被掀起,老孙望向冷冰冰的猪躯,喉上都有一道痕,等到身旁的小人儿拉了拉他侧身的裤袋,这才回过神来。
“爷爷爷爷,你那边有东西,我帮你扫掉。”小人儿踮起脚尖,一个劲儿地把手心往老孙嘴边的糖粒趋近,显得力不从心。老孙见着便一把抱起小人儿,香了香那幼咪咪的脸颊,熟悉的奶香味夹着糖粒的甜,迎鼻而来。
“爷爷,等下午餐可不可以吃K.F.C?”老孙苦笑了一下,小人儿不知就理,叫嚷着要快点帮爷爷洗地。随后,便有点笨拙又怕跌倒地走向水龙头那里,熟练地拿起水管作势要洗地。
红血是如此地晶莹剔透,尤其在阳光照射进来的那一刻,凝固在他眼里。强劲的水力刷的一声喷出,冲刷了先前凝聚的血水,却有一处斑斑的印记,怎么样都不会散去。
(世俗无论如何低贱粗鄙,必然总是依照血水结状,然后凝固出我们的人形。屠户之景照应祖孙之情,书写其实正是手起刀落的匠技,对准用力的戳进脏臭的皮肉,腥膻之处就会溢出幽甜,仿佛越卑微不堪的人性底处,其实越有无法切割的感心动念。)
小彤的从此之后
影子
“怎么你吃这么慢?唉哟!”咖啡店里一个妇人手里正拿着装满炒饭的汤匙,对着一个大约两岁半三岁的小男孩,皱了皱眉头。只见男孩一动也不动,嘴里咀嚼了三十几下,才把饭往喉里吞,双眼则孜孜望着椅子下方的大灰猫啃食着剩饭。一粒肉丸从女孩的筷子上跌入了汤里,溅了脸上几滴汤汁,抹了一抹,又继续吃着。
奶茶少甜一杯老板,另一端男子见肥叔没反应,将声量提高,重复了两三遍,直到肥叔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声才罢休。马路上传来了阵阵车鸣,车子在水泄不通之下发出了咆哮,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提示着前面无故停放在路旁的车子,只见妇女手里拿着打包好的汤面匆匆地上车,才免了一场骂战。
点食茶水小孩哭闹车鸣猫叫……充满了整间咖啡店。
沿着街道走去,两旁店屋的铁门都贴满了大小不一的招租公告、贷款街招及广告传单,说着哪家购物中心开幕,贷款只需五巴仙利息,消灭白蚁三十分钟不是问题,齐齐掩饰着铁门生锈的痕迹。
墙上的油漆或脱落或退色,从原本的深褐色转至淡米色,还留着少年喷上的艺术涂鸦。看似两艘白色帆船,但细看之下更似一个不对称的白色秤砣,深蓝的背景显得有点荒谬。往下沉的盘子里装着无数银宝和一颗颗红色的心,心上插着一支支黑色犹如丘比特的箭,而血水满得溢出了盘外;另一端的盘子里却是一个个不同颜色的木偶,褐色黄色黑色,体型很小,没有脸孔,秤砣旁边是一个个不文雅的绿蓝色字体,而那只竖起中指的手显得有些碍眼。
这条街早在十多年前可是非常兴旺的,许多人会到这里购买一些日常用品、鞋子、衣物等。但自从一栋栋的购物中心建起后,这里一间间的店屋便纷纷倒闭。唯独肥仔咖啡店还在继续营业,位于右排店屋的角头间,面积十分大,两层楼可容纳六十几桌餐桌,从早上五点半营业至下午一点。
肥仔咖啡店为这条老街增添了不少人气,但是随着咖啡店的休业,街道如今已经呈现一片如沙粒深埋的死寂,坐在走廊上,有时可听见废纸被风吹了旋转后的落地声,有点诡异。
这条街早已不存一丝生气,但是还有一位老人,却是似乎不愿意离去。老人或在咖啡店前翻弄垃圾堆,找寻一些旧铝罐或被丢弃的用具,或沿着后巷沟渠,聆听潺潺流水,有时幸运还会看见几条黑色小鱼,想伸手去同它们嬉玩,不过很快就不见踪影。
老人佝偻着身子越过马路,见沟渠旁有一个铝罐,将里头的水倒掉,熟练地往高空一抛,噗嗵一声进入了塑料袋。拍一拍手扫去沙子后,沿路继续寻找。路过咖啡店,老人的视线被墙角下贴着的一张白纸给吸引住,上头写着中低收入老人特别照顾津贴、预防保健服务及重病住院看护补助等。
一股热气涌上了老人的胸口,于是兴起一个念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前液体的攻势不断持续,文字渐渐模糊,而体内血液的速度和往墙上射击的声音是一样的频率。
“羞羞!羞羞!”,三个小孩突然出现,双手不断地指着老人重复大声说着。吵杂刺耳的声音连同脸上该死的表情,使老人惊惶地把裤子拉上,尿液将裤头弄湿了一大块。他们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抓了把石子,向老人扔过来,笑着跑开。老人的头部隐隐作痛,血液滑过眼角,与泪水交融后,一滴一滴坠到了地面。
在烈阳投射下,两排店屋的影子延伸,慢慢的将老人的影子覆盖,然后再拉得长长,长长的。
(时代比岁月匆促,繁华遗落在角落的淤影,总是久久驱散不去。老人与老街本是一体,就像书写是记忆的痕迹,文字求新不过却要怀旧,同时变成影子,在那些光鲜亮丽之外的缝隙,伸进每一种斑驳的光阴和年华里。)
Sunday, November 25, 2012
俐莹的从此之后
歸人
表哥要結婚了,姑姑終於放下心中那塊大石。
表哥和表嫂住在紐約,已經交往十幾年,早已同居,生了兩個孩子。因為不是很在乎形式,所以一直沒辦婚禮。這次會決定把事情辦一辦,主要是表哥即將被外派新加坡分公司,如果沒有那張薄薄的紙,表嫂和小甥女們的依親簽證都辦不下來。
婚禮辦在日本京都,姑姑的婆家。四十年前姑姑要遠嫁他鄉,鬧了很大的家庭革命,結果姑姑把行李包一包,形單影隻買了張單程船票,一去不回。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故事是一個禁忌,不可以在爺爺奶奶面前提起;但她又像個傳奇,家族裡的女孩都把她當成偶像崇拜。我第一次見到表哥是十歲那年,那種不可一世、桀驁不馴的個性,馬上吸引了我,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氣質,顯然遺傳自姑姑。
在臉書上收到姑姑的交友邀請和私訊時我很驚訝,沒想到六十幾歲的她那麼時髦。她問我要不要到京都參加表哥婚禮,他們現在還缺個會講英語的女招待。於是我也包一包行李,只不過買的是來回機票。
我不懂日本家庭規矩,跟姑丈和他們家那些日本長輩也不熟,加上日語程度也只停留在「ありがとう」、「すみません」和「さようなら」,所以我想自己在外面訂旅館住,免得失禮。姑姑不強迫我,只說很不好意思,但如果我堅持的話,當然不勉強。
於是我訂了一間離姑姑家走路只要十多分鐘,位於北小路通,叫做「岐路」的民宿。一開始還很疑惑,誰會把自己家取這樣的名字,後來才發現,日文「岐路」其實就是中文的「十字路口」,這民宿就座落在兩條小巷的交叉口,是個平常不過,隨手捻來的名罷了。
老闆娘森女士非常和善有禮,就像大和劇中傳統的日本婦女,還跪在榻榻米上行儀,跟我道午安。行李一放,我就先到姑姑家打招呼,並了解我負責的工作。
幾年不見,表哥變了,已經不像個風流倜儻的浪子,眼神是滿滿的深沉穩重。
「嗨,呆妹。」但一開口就破功。
「我才不呆。」反射性的脫口而出,這回答二十年沒變過,我大笑。
傳統日式婚禮的細節繁瑣得驚人,看到姑姑硬是要把她那人高馬大的洋媳媳擠到白無垢裡,我憋笑憋得很難過。姑姑幫我準備的禮服也好不到哪去,姑丈為此還跟姑姑爭執了很久。照理來說,未婚小姐應該要穿色彩鮮豔的「振袖」,但姑姑沒有女兒,只有幾件自己年輕時留下來的「留袖」,姑丈覺得不妥,我直說沒關係,反正我又不是真的日本人,穿什麼都一樣,而且賓客有三分之二以上不是洋人就是華人,大多數的人應該也不懂和服文化。
大概了解流程,以及我需要招待的賓客之後,姑姑就叫我先回去休息,為明天的婚禮養精蓄銳。於是我先行離開,回到民宿。本來想泡個澡,沒想到竟然沒有浴缸,森女士滿眼歉意,畫了張地圖,介紹了一間最近的澡堂給我。
我沿著細小的巷弄慢慢散步,左右兩旁都是兩層樓高的平房。秋天的京都,天色很快就暗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搖曳的燈火凍在凝結的空氣裡,彷彿一張張尖銳的爪子,撲向我這個不速之客。
不過三分鐘,我就看到路旁掛著寫著「ゆ」的方大布簾,緊閉的方格木門黯黯淡淡。我勇敢的拉開門,伊呀了一聲,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櫃台,盯著我看。我指指他後方的ゆ字,再指指自己的身體。他點點頭,拿出一張單據,上面寫著大人600円,中人250円,小人100円。我付了錢,走了進去。更衣室區沒什麼人,有點陰森,一個穿著靛色浴衣,紮著雞窩髮型的駝背老婆婆拿著刷子,正狠狠的刷著地。我有點恍惚,覺得她很像神隱少女裡面,湯婆婆和無臉男的綜合體。
我在更衣室裡把衣服一件一件褪掉,濕潮的水氣襲來,跟外面是兩個世界。我裸身步入澡堂,裡面倒是很熱鬧,大部分是五六十歲的婦女,三三兩兩聚集,坐在小凳子上刷身。我找了一個沒有人占據的龍頭,很快的沖了一下,就遁隱入湯池,舒展四肢。畢竟文化不同,要大辣辣張腿跨足坐在椅子上刷背聊天,我自知尚未到達那個境界。上下輕跳,半漂半浮,我從底下望著池邊那些女人,她們大部分都有著兩條下垂的奶子,或長或短。有的乳房上佈滿像蜘蛛絲的青筋紅筋,一條一條蜿蜒到腹部,糾結著下體;有的乳頭擴掛到腋下,跟腋毛的顏色混融在一起,毛髮圈纏著乳暈,隱約不清;有的整個胸部已經散成長扁的水袋,放在手掌上只剩薄薄一層,彷彿洩了氣的氣球,要吹吹不起,要剝剝不離;還有一個婆婆,只剩下一個奶,另一邊有一道疤痕,深紅色的傷疤坑坑洞洞,像是被車子輾過的橘子,果肉四濺,留下慘暗凝汁的橘皮。瞪著這些奶,我突然發寒,忍不住雙手環胸,緊抓著自己的左右乳房。
我被蒸氣醺得有點陶陶然,想到姑姑,想到表哥,又想到今天才初次見面的小甥女。二歲的小甥女粉嫩可愛,混著三國的血統,甜美如洋娃娃。我長那麼大來第一次,覺得這麼可愛的娃娃,自己也想要有一個。
我步出溶岩湯,走到外面的露天風呂。秋風甩著刺人的細鞭,呼著颼颼陰氣,把人搖醒。我發著抖,迅速滑入小池躲避。可能是太冷了,露天風呂只有我一個人。我把頭浸到水裡,頭髮在眼前滾來竄去。剛才那個獨奶婆婆的陰毛都白了,她一手搓著剩下的那個奶,一手整理著稀疏的體毛。千尋到底是什麼時候愛上白龍的,難道真是前世早已註定?可是當她逐漸忘了自己的名字時,又怎能幫白龍記得他曾經叫做賑早見琥珀主。
回到民宿時,已經十點。一樓的兩個房間,燈都熄滅了。我躡足上樓,不想打擾到森女士,以及另外兩組房客。我住的是唯一的單人房,只有兩坪左右,小巧精緻。一進房,發現細心的女主人已經把床褥鋪好,方桌上還有熱茶。我握著迷你圓口杯,細細吮著清淡的綠茶,身體頓時暖了起來。
熄了燈,我躺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翻來覆去。對於平日睡慣了席夢思獨立筒的我,臥在這種傳統日式床鋪上,還真是一種折磨。我不禁想起豌豆公主的故事,不同的是,如果可以在這榻榻米上鋪二十層羽絨被,我應該會睡得很舒服,不會瘀青。小小的天窗裡突然出現了好多星星,亮得有些刺眼,像表嫂那套純白無瑕的白無垢和角隱。我看著表嫂胸前那對斑斕的蝴蝶刺青,被一層層的單衣和外褂緊包覆蓋,就要窒息。我順時針按摩著右乳,時快時慢,襯著星光,乳頭吸取了日月精華,往上長成一個全身素淨的無面女鬼,刷白刷白。
隔天,表哥的婚禮,高貴隆重。
雖然只是當個招待,但著實累翻了。另一個女招待是姑丈妹妹的女兒,正就讀於京都大學文學部,專攻英美文學,但她卻把所有的非日本人都往我這裡推,我不懂她為什麼那麼怕講英語。我來來回回進出會場不下五十次,快要站不穩。日式木屐是我穿過最難穿的東西,下方的二齒使我顛簸難行,人字布頂端的那個結,則夾撐著我的大姆趾和另外四趾,疼到我快要沒有知覺。
室內暖氣開得太強,我有點喘不過氣,這件和我完全不搭的和服,把我捆束得緊繃難耐。今早幫人穿衣的女師傅先幫我裹上一件有點像襯裙,稱為肌襦絆的薄衣。我的胸部被她狠狠地纏平,腰際墊充了一條對折的長型毛巾,好遮蔽身材,她說要平身穿和服才禮貌優雅。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在她的巧手之下變成一根圓柱,再分別套上長襦絆和著物,繫上腰帶,最後被尖銳的髮簪刺得頭皮發麻。我愈來愈心煩,只覺得自己像顆鑲了晶亮粽繩的南部粽,真想回去昨晚那個舒涼沁心的露天風呂。
現場的氣氛已經歡樂到一個至高點,連乾冰都要融化。小甥女開始大哭,表哥的愛犬也不停地衝撞吼吠,我自告奮勇說要推小朋友出去玩,順便遛狗,其實是自己想出去透透氣。
拉門一開,秋風凜凜,幾片紅透了的楓葉捲了過來,觸到我腳邊,若即若離。
我推著小甥女,把狗繫在娃娃車的把手上。小甥女拍打著黑白相間的狗狗,唱起英文童謠。我笑在心裡,這小鬼果然跟我一樣,關不住。
順著小巷直直行,走到路底沒路了,我右彎到一條比較寬大的主線道。我發現這裡已經不是純住宅區,出現了幾間鋪子和便利店。一眼望去,大部分賣日式商品,也有兩三間頗具異國風情。我默記著地理位置,希望等會不要迷路,不然帶著一狗一小,責任重大。小妞坐不住,直要我抱,我只好邊抱邊逛,把她卡在我的平胸和寬大的腰帶中間。
我一面享受著暢然的涼爽,一面瀏覽店面櫥窗。在一間洋貨店前,我看到一件仿Burberry的粉色蘇格蘭小洋裝,停了下來。看看懷裡的小甥女,我估量著尺寸,思索著合不合適。忽然間,從落地窗的反影裡,遠遠的,有個依稀的人影出現。
狗狗汪了兩聲,我轉過頭去。熟悉的直紋襯衫,刷白牛仔褲,正緩緩地踱步離開。回憶向前翻,一頁一頁。我把小甥女摟的緊緊的,心碰碰的跳,彈得有點烈。已經很久很久,我沒有注意過自己的心跳聲。我赤條條的望著那個背影,搖了搖頭,別傻了,怎麼可能。
人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我站在岐路邊上,一陣蕭涼。兩行眼淚,就這樣無預警,硬生生的落下。
小甥女睜著清亮亮的大眼睛,看著我,舉起了圓滾滾的小手,拍掉我頰上的眼淚。一股奶香,撩動了我的嗅覺神經。
隱隱約約,我彷彿又聞到了十年前,那股熟悉的菸草味。曾經,這股菸草味,牽引著我的靈魂,蝕繞著我的軀體,上上下下,從白天到黑夜,從天涯到海角,但我就這麼放開,任它蔓延,傾瀉狂灑,捲入時間的洪流,毫無眷戀。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種味道,不是每個地方都有。
(時間神隱於落楓韶光的碎片,異地的秋意彷彿陌百轉千迴的記憶,女人走出從前以為已經結束的故事,落下憂鬱的淚水充盈的文字,完成了自己了無盡期的漂移。不過,在煙華將盡的海角天邊,彷彿書寫的靈光乍現,終歸還有一種味,還有一個身影,始終盤繞糾纏,直到荒蕪也如影隨行。)
文雁的从此之后
亲爱的牛仔裤
牛仔裤是不匀称的粗蓝色,像漂染中故意开的玩笑。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保存着阿德专属的牛仔色。人家说男人的牛仔裤一年就洗那么两次,要么妈妈不小心洗的,要么老婆大人忍不住洗的。不像鱼尾纹老是出卖女人的岁数,牛仔裤的皱褶总是掩饰了它的年龄。
要不是裤兜上那拳头一样大的破洞,你也不会去怀疑它历经过的岁月。裤洞紧贴着臀部的曲线,洞口放大了一倍多,格外的显眼。总是招惹人去想为什么阿德的牛仔裤破了这么大一个洞?是因为没钱,难道他家穷到一年就只吃一次鸡腿,还是因为贪玩,夹娃娃夹到掏破了口袋,又或者他自恋到在床上和牛仔裤做爱。
人对少了布的衣服有着自然的好奇心。像当年路易斯设计的比基尼引起了世界大轰动,这一块缺失的牛仔布也经常扰乱我的思绪。每次,只要我一不留心瞅到缺口时,眼神就会被钉死在裤子上。微微探头的中指,在裤兜上尝试地划了一下。伴随在后的无名指和食指也松懈了,露出洞口,有样学样的抓了起来。越演越烈,手指顾不住了,毫无忌惮得往洞外抠。起劲时,伸得直直的,倒有几分像马来西亚首相纳吉倒立竖起了一根指头,不两、三根也行,大声喊“Satu Malaysia”。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一个男人,我对你一见钟情。暗爽一下,听听就算了。但是,如果那个女人告诉那个男人,我对你的裤子一见钟情。不用犹豫了,她是认真的。女人对衣服从来都是不由自主的喜欢,我也不例外。第一眼看到阿德的牛仔裤,就爱上了。而每一次,看着那挑逗的手指在使命抠裤洞时,就忍不住抓狂了,有一股冲动想要将裤子从阿德身上扯下来。
理智控制了情绪,保住了阿德的裤子。但是得不到,反而增添几分爱慕之情。有一回,我尝试在一条牛仔裤的裤兜上裁剪出与阿德一模一样的洞。结果剪出来的圆心太工整,毁了裤子。阿德的裤洞应该是经过长年累月的挖才定型的。就算我坚持每天不停地钻也不知要等到几时才有个像样的裤洞。
最后我写了一封情信向阿德的裤子倾诉。但一想到阿德那无情的手指将我的信推挤出洞外。我也就撕破了信笺,落得一地纸碎。
(从牛仔裤的裂缝,通往其他故事的入口,其实是挖出了恋物和忏情的似有若无。活着正如牛仔裤摩擦过久,生命往往处于一种微张欲裂的姿态,书写即是撕扯也是缝补,让文字敢敢撕扯然后慢慢缝补。既然是洞,也就不需掩饰,就像阿德(牛仔裤)的样子。)
博渊的从此之后
酒友阿杰
叮咚!
我脱下手套,在电锅里挑啊挑,从锅底捞起四颗蛋壳碎得最彻底,被卤成深褐色的茶叶蛋,加上两瓶冰啤酒,还了钱后到便利商店旁的梯阶坐了下来。和阿杰一起当了两年兵,一起上大学,再约好一起到台大交换,他迟到的坏习惯我早就明了,从不跟他计较。我把买给他的那两颗蛋塞到风衣的口袋里,自己那份慢慢咀嚼,配着醇厚,略微苦涩的啤酒,跟那老盯着我手上茶叶蛋的大肥猫对望,看谁先撑不下去。
少了白天里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凌晨时分的7-11格外安静,任何轻盈的脚步声都逃不过我敏锐的听觉。不到三点,拖着一袋装了铝罐和玻璃瓶的拾荒阿婆总会经过这里。我很识相,大口把第二瓶啤酒喝完,立即递上,不必让她在一旁以咳嗽来暗示。然后再买来两瓶继续边喝边等。
终于,熟悉的拖鞋声逐渐接近。我故意作势皱起眉头看着手表,他又让我等了两个多小时。
歹势,我又迟到了,刚刚在学校啃书啃到现在……
你很奇怪嘞!来交换那么用功干嘛?反正只需要及格!你真的把新加坡人的怕输精神发扬到台湾来了啦!
哎呀!我天生爱读书不认输超怕输你又不是不知道!茶叶蛋嘞?
两颗超入味的给你!啤酒还剩半瓶要不要?
这个怕输又贪小便宜的家伙当然捧着去喝,还一边拍着我的肚腩亏我,叫我下一次留多一些给他。我心想谁叫他没一次准时到呀?否则自己也不必喝掉三瓶半这么多了!
今天柯老师又问我你为什么缺课,我说你得准备其它科目的报告,所以留在宿舍里。
阿杰没什么反应,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缺课。自从考完文学史的期中考,他就不再上课了。我们只有这门课是共同选修的,他专修古典文学的课程,我却偏爱现代文学,加上他近来少回宿舍,我们见面的时间比来台湾交换之前还少。
阿杰,我昨天跟家人通电话,爸妈说他们下个星期要来台湾找我耶!好突然喔!之前还说公司最近忙得走不开,昨天突然改口,真是奇怪!我应该会带他们到桃园大溪看花海,他们老人家就是爱赏花!然后再去一些台北临近的郊区,可能去基隆,九份,猴桐,金山。你有空的话也跟着一起来吧!喔对了!你会不会想念新加坡食品啊?我托他们帮我带肉干,肉骨茶包和叻沙酱料过来,要不要他们也帮你带些什么?
怎么又不说话了?最近老是这样,下一次半瓶啤酒都甭想我留给你!
叩……叩……叩…… 高跟鞋的声音逼近,仔细一看,是同班的日籍学生雅子,好像刚从夜店回来。
阿良,你怎么了?一个人喝闷酒喔?
……没……没有。
哪里没有!明明就有!还把茶叶蛋弄得一地都是嘞!你的蛋不会是被那只大肥猫抢去吃才搞成这样吧?
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泪腺似乎不受我控制,眼角滑落一滴泪,我的故作镇定顿时露出破绽。
阿良你醒一醒好不好?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阿杰他……
我跟阿杰喝得好好的,干嘛过来烦我?你走开好不好?
阿杰都死了,这样做有用吗?
滚!
雅子愣了一下。我从未这么大声跟她说话。我马上感到愧疚,把头埋到双膝之间。
是的。阿杰死了。考完期中考后本来要去庆祝一番,怎料就在大学校门口被机车夺走性命。
空气凝结了一阵子。接着滴滴答答,雅子把啤酒往我头上倒。我慢慢抬起头时,那叩叩叩的声音匆匆逝去。
谁说阿杰不在!阿杰从未离开我。他总会在我喝完第四瓶啤酒前出现,帮我把最后那半瓶喝完,一直都是。
(便利店前死去活来的相遇,冷啤酒加卤蛋凭吊记忆,喝醉了喃喃自语,不着边际仿佛就是回到过去。书写虽然也像是黄汤入肚,总有不为人知的理由,但是在微醺的时刻,文字才有温柔,过浓的酒精如同过烈的情绪,只适合话剧的搬演。)
Saturday, November 24, 2012
来昇的从此之后
残楼
残旧的危楼已成了灰烬。你说看得见的回忆,都快速在这块土地上消逝殆尽。在来不及回头的瞬间,已然无踪。只有我傻呼呼地,喜欢翻着我们中学的毕业纪念册,看看你穿着红色背心拿着篮球时,挺拔的英姿。
你曾是篮球队队长,却因留级所以被迫退位。你除了受男同学欢迎,更是女生同学风靡的对象。不时收到爱慕者礼物和简讯,早已见怪不怪。我对你的感觉很奇妙,总是无法道出个所以然。顶多只是默默地在班上注意着你,盼望哪一天你也会注意到我。况且如果你今年不留级,或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你的用语和举止,有些粗旷,喜欢用拳头和戏谑的方式来解决事情。结交的朋友很多,可是惹恼的人物也不少。你胸膛上有一疤痕,一直延伸到了靠近喉咙的地方。每当有人问你是怎么回事时,你总是有龙有虎比手划脚地说了一大堆故事,然后说是以前和人打架砍伤的。这很快的成为了班上和学校,同学们嘴里的一则传奇。
然而我的传奇,是在半年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开始的。打着篮球的你,因为不舒服所以中途回到班上休息。班里除了做作业的我,就是开得最大号的风扇不断在天花板旋转。你走到我旁边,把隔壁桌的椅子拉到了我左边坐下,接着说:“喂,你上面有风扇,比较凉,我坐这里哦。”这是第一次和你近距离接触。
刚打完篮球的你,有些汗味。汗珠也不断地从你的额头,颈项,到你胸前的疤痕处流下。渗湿的白色校服,突出了你球手壮健的胸膛。坐着,你开始往后仰,解开了两颗纽扣,试图把风引触你湿热的肌肤,直到完全露出你胸前,那道长长的疤痕。
此时,我正假意起立说去厕所,实则要看看你胸前的疤痕。当我刻意回望时,只看见你胸膛起伏得厉害,喘息声开始急促。我有些慌忙,赶紧问道:“你ok吗?要不要紧?”你指着自己的书包示意要我拿来。我翻了翻,找出了一支气喘的吸入器,赶紧放到你手里。你喷了两剂,喘息声渐渐平复。我也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你赤裸的胸膛,上下推抚。
此后只有我知道,原来你的肺部动过手术。当你长时间运动,又不加休息时,便会呼吸困难。只是因篮球队队长面子的关系,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我答应了你一定会守口如瓶。你笑着说以后什么事都有你罩着。后来不论吃饭或是上课,总喜欢找我。而且,艺术脑子单细胞的你,除了stickman以外,其它的怎么画都是四不像。所以美术课,总是拉着我帮你画画交差。
日子混熟了,下课后邀我到你家里看戏,聊谈,打game之类,已经不足为奇。尤其是需要我帮你画画时,你总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和在班上的你判若两人。回到你房里,你便把校服给脱了,赤裸着上身。
我说:“你不会歹势吗?”
你反问我:“我家的男人都这样,你家不是吗?”
我的脸有些发烫,没有直视你,也没有作答。
那一天,你又找我来帮你完成美术课的绘画作业。可是你却懒在床上睡着了,说一切叫我自便,还说你爸妈没有到晚上十一二点也不会回来。正当你睡着时,我拿起了铅笔,目测了比例,偷偷地把你描了出来。由你V型的身型开始着手,到锁骨肋骨胸膛,还有你若隐若现的小腹肌。最终画着你胸膛前的疤痕时,我有些忍不住想触摸它。
此刻除了冷气的引擎声,便是我心脏加速鼓动的声音。我思前想后,战战兢兢地仔细的打量,要怎样才不把你弄醒。我垫着脚尖,但觉有点像盗贼一样地走到了你身前。正当要伸手时,你侧了个身,面向我。我有些紧张,悬着定格了,观察了动静后,再轻轻地坐在你的床前。可是你竟然开始打呼,害我差点从床边跌下。磨蹭了许久,正想放弃,而准备站起来到原位时,你却搂着我。
我愣住了。
我生硬地吞了一口口水,几乎止住了呼吸,缓缓地转过了头。你并没有把眼睛睁开,手依然紧紧搂着。看着你胸膛呼吸的起伏,那道疤痕就赤裸裸地摊我在眼前。终于伸手抚摸你胸前的疤痕;我说服了自己,也搂住你……
这一搂,就是20年。我们移民,已是8年前的事。这次回国,一下机我们就提着行李箱和一本毕业纪念册,回到这座中学残楼的旧址。这里什么也没了,只剩下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还有20年前的你我。
(记忆是生命的碎片,而爱情填补了我们最孤单的残缺,虽然可能仍旧无法完整,不过心里的空隙如同一场倾楼之恋,仅仅是留给文字如疤痕延伸的起点。书写就是两个身体相拥的一种怦然,在世界坍塌的废墟里,紧紧抱住了,就能直到永远。)
佳瑩的从此之后
窗外的昼夜
搁在房间一角的小提琴静静地坐在琴架上,似乎与木色地板融为一体。多年被冷落的小提琴,覆盖一层薄薄的灰尘,把原本光滑的木制琴身染上了一层陈旧。琴架旁边凌乱的书桌上,一叠一叠的纸和银色的电器当中,小花盆里的仙人掌显得格格不入。早晨的太阳照进房间里,集中在小花盆上的光线,不但让仙人掌颜色更鲜艳,也似乎使得半红半绿的小刺,在阳光低下愈加发亮。坐在靠着窗户的书桌时,不时会转移视线,盯着摆放在桌子角落又矮又肥的仙人掌,观察乱中有序的刺,怎么构成仙人掌上的图案。然后,眼神自然便漂流不定地,往窗外游荡。
目光悠闲徘徊,偶尔落在对面组屋走廊上的动静。坐在藤椅纳凉的老人家,看着屋子前门晾衣服的老妇人。穿着五颜六色宽松衣服的妇女在浇花,修剪房子外面如丛林茂密的盆栽。从楼梯口走向浅蓝色大门边,翻找包包里的东西的少女。窥视别人的同时,正对面的房子窗栅出现了一个小孩,双手抓着窗栅,想要将头穿过便当盒大小的洞口。小孩好奇的神情把我的视角再次迁移,转向了被组屋后方被遮盖了一半的蓄水池。
微微的涟漪在这一片碧绿表面上不断升起又落下,像是四周被包围住的一滩海水似的。以土堆砌而成的道路,环绕着蓄水池,外围又镶着一圈的草,中心的水池围绕成射箭时对准的靶心。水池的中央还设置个喷水器,在空中制造出不同曲线的水迹。眼前水花溅起然后散开,飘落的情景,在脑海里勾起了亨德尔的水上音乐。
从扩声器发出的声音打岔了思绪中的音乐,像是交响曲震耳的结尾,在不适当的时候奏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后,才发觉陌生的语言来自隔着一道大沟渠的操场。附近的日本学校正在举行热闹的棒球赛,而原本空洞的草地搭起了白顶的帐篷。从高楼望下,这一幕挤满了穿上蓝白色调运动服的人群,似乎是白蚁和黑蚁爬行时不断交错,散漫在整片草地。平常周末的操场,却像是巧克力一样被划分成几块,每一个小空间都会有一组人练习打棒球。但到了炎热的下午,人群就慢慢地散去,留下参杂着土色的绿色空地。
一排白鹭掠过空荡的操场,带走了残余的晚霞,将日落的天空冉冉坠入一片黑暗。窗外远方似有一把火炬,点亮了漆黑的夜晚。但是再注意观察一下,更像一根被点燃的火柴。顶端红色的火焰越烧越猛,在风中摇摆,轻染了乌黑的天空。轻轻地吸一口气,闻到了焚烧石油的味道,才愕然发现弥漫在空中的红色飘尘,原来是石油分馏过程的排泄气体。再仔细嗅一嗅,空气中的烧焦味,好象还混合着烤面包的香味。靠近窗口的左下角是一行小排屋,里头隐藏着一间面包厂,所以空气中时而传来面包表皮烤焦的味道。食物的气味赶在晚餐之前,已经从窗口泄进来。
晚饭过后,走进房间再望出窗口,发现火焰停止燃烧了,但却出现另一个奇特的景观。亮眼的光布满了黑夜,甚至连高挂在空中的星星的风采,也都被偷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勾勒出一艘船的轮廓,就像是夜晚的埃菲尔铁塔一样的梦幻壮观。每晚盼望的不是优美的星空,而是船厂修船时展示出的绮丽灯光。带着让人惊叹的景色满足地入睡,醒来见到的是漫天的乌云遮蔽了太阳的光彩。
小提琴,仙人掌,对面的组屋,隔着沟渠的球场都原封不动地仍然存在,但似幻想般的船却在雾里消失了,只待晚上再度出航。
(气味交杂颜色混拌声音,生活中我们皆是从一个房间的一个窗口望出去,只要虔诚的看过闻过听过一回,就算尝过世间日日夜夜的千般滋味。文字须是如此静谧安稳,书写方能窥视清楚,原来雾中还有风景,在心头的另一个窗边。)
璧禧的从此之后
Monochrome
有个男生曾经问过我:你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
我停顿了很久,他就带着他的照相机离开了。手中握着的照片里有蔚蓝的天空,深绿的大海,看似美丽的海滩却带着淡淡的哀怨。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他每一张照片里的忧郁,只觉得那是他的风格。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张照片则成了旅游杂志的年度照片。总编辑用来形容它的字眼 —— paradise, serenity, boundless。照片不是平静的碧海蓝天,而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视角。
我偶尔会在公司的信箱里看到他寄给我的照片。我在赤道上看到方神庙时,他可能已经在圣巴西尔大教堂,我看到吴哥窟时,他可能已经在下龙湾了。从来都只有他联络我,我只能盯着地图,不停地猜测他持续移动的位置。后来,我离开了杂志社,却没办法告诉他,得靠杂志社的旧同事定期把照片转交给我。
一天,我收到了一张黑白照片,是一张他的照片。他胸前抱着一个睡得很香甜的婴儿,他低头看着婴儿,我想像他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暗暗地赞叹在听着自己心跳的小生命。翻到照片的背面,这次除了日期和他的签名,还有一段文字:我在罗马尼亚救了她,给她取名叫Renita,希望孤儿院能让她重生在一户好人家里。
那之后,有十三个月没收到他寄的照片。我们好像不是朋友,最多也只能算是长期的工作伙伴,但这若有似无的挂念揪在心里,让我开始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就这样消失了。
会议室的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十六张黑白照片,这是摄影师的经纪人第一次和我商谈展览的细节。这些照片让人既感到熟悉又陌生,里面的世界好像颠倒了过来。黑白照片常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有些摄影师利用黑白照片的特质,传达批判性的愤怒,混乱中的愁绪,或怀旧时的思念。但眼前的黑白照片捕捉到的,都是幸福的瞬间——情侣在机场重聚的拥抱,小孩舔着冰淇淋的满足,两只小狗在泥地里玩耍时的无邪,老婆婆瞑目后嘴角边的无憾。照片褪去夺目的颜色,揭开了实镜底下的真情。我不禁感叹,自己看了这么多年的照片,怎么不曾见过这位优秀的摄影师。
我抬起头想问摄影师的名字,却看见了他。我们对看的三秒钟里,我心里涌起了许多疑问,却都卡在喉咙里融化成无言的沉默。他走过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谈完展览的事后,他的经纪人先离开,剩下我们两个仿佛认识太久,而不知从何叙旧的灵魂。
我起身到茶水间泡了两杯咖啡,黑色的那杯是他习惯喝的无糖黑咖啡,红色的这杯是我习惯喝的加糖黑咖啡。
“黑色那杯是你的。”放下那两杯咖啡后,我加快脚步走到办公桌,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回到会议室,我看见他放下手中红色的杯子,桌子上摆着一张照片。我把信封放在桌上,缓缓坐下,心中的疑问更多了。他把红色的杯子推到我面前,拿起黑色的杯子又喝了一口,才说:我忘了寄给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Renita的情景,也是我拍的最后一张彩色照片。
我拿起照片仔细看,照片里的一群人像是在庆祝节日,大家穿得光鲜亮丽,五彩缤纷的颜色随着人们的舞蹈仿佛在跳动,是一幕多么欢愉的场景。我看了很久,还是找不到照片里的婴儿。他看见我一脸困惑的样子,于是用食指指向了照片左下角被拉长的影子。
他说,那是一名妇女正要把婴儿遗弃在路旁的影子。
我从信封里掏出那张黑白照片,心中的疑问全得到了解答。我虽然听说过,却没想过自己会遇到。Renita,那张黑白照片纪念的是他和小女孩的重生。彩色照片里的哀怨终于释怀,他开始拥抱黑白世界里的生命。
这次换我问他:你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
他却笑了。
(人间行遍五彩斑斓,最后的黑白还原最初的挂念,世界本来混沌无色,镜头和文字过滤之后,在我们心里最深的那一张底片,冲洗出悲喜深浅的容颜。书写也像摄影,可是不仅只是按下快门,一段故事的写真还需多添几个画面,才能沉淀然后见证完全。)
給你們和她
(1980-1997)
關於她,最後我還是說了。明明是今生卻彷彿比起前世更加遙不可及,不僅僅只是記述對於一個生命早夭的困頓無力,而是一個讀者在最美麗的那一刻,因為在文字裡注定的相遇,從此無論靈魂軀體相隔崩散何地,在每一個寫下的句子停駐躊躇之處,都會化成一道迴光若隱若現,蔓延直到盡頭,以及之後種種的快樂和憂愁。
她之於我,就像我之於你們,心甘情願的糾纏才有溫柔。書寫和閱讀之間畢竟無從還原清楚,接近一種情慾的隱喻,互相流轉彼此慰藉,充滿因為猥瑣所以真實的愛意。在對望的一剎那,突然明白當初心動的原由,目光旋即如指尖彈奏,輕輕逆著呻吟的回音撫摸而上,順著筆劃似戀人一般不能自己,然後慢慢的鑽進墨跡未乾的毛孔。
接下來,雖然我終究必須在日照顯影之前離去,但是如果你們還記得,有一天,只要掘開你們悲慟或者歡愉顫抖的皮肉,也就可以找到我,如同許多年以前,我找到了她,繾綣在索盡的枯腸裡。
Friday, November 23, 2012
312的从此之后
先流下眼淚
然後才去愛
佛祖脱下袈裟,以永世不得轮回,逼迫拉菲尔为她挥洒一幅裸画。汶澍
红血是如此地晶莹剔透,尤其在白光照射进来的那一刻,凝固在他的眼里。莉雯
女孩子对自己身体的纠缠,肥的,瘦的,脚长的,脚短的,头发黑的,没有头发的,整容的,天生的,命中注定。晓佩
远方船厂的灯光点缀窗外的夜空,周末早晨被隔壁操场的棒球賽吵醒。佳莹
和尚会割爱。家盛
再也没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了。振坤
背影。小彤
312大杂烩啊德的故事。文雁
回不去了。珮琪
黑暗 孤独 自恋癖 男人 女人。邓媛
摩托車的乘客放空幻想,假如我住在台北。慧媛
37度C,苦涩的黑咖啡里留着你的温度。佩诗
妹妹在姐姐的面前坦誠,然後一切結束。慧婷
風雨時里的貨櫃箱,老樹的呼嘯,構成大家最快活的記憶。來昇
台湾的便利商店给我的感觉。博渊
逝去的青春,默哀。洁莹
画家(梵谷)的爱情世界。伊婷
不是错误的错过。楚依
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想要幸福的人。舒岚
你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璧禧
這種味道,不是每個地方都有。俐瑩
一张拍了,却不曾见过的照片。诗慧
暗恋。文慧
因为鸟可以飞,所以很自由。瑞婷
Thursday, November 15, 2012
Tuesday, November 13, 2012
Monday, November 12, 2012
Sunday, November 11, 2012
旅行的一種注目:舒岚2
那个时候,很流行写信。给隔壁班的篮球队队长写过,给同桌的伙伴写过,给未见过面的笔友写过,给自己也写过。
那个时候,收集了好多美丽的信纸,各种样式,然后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上同样温暖的文字。
那个时候,收到的信,曾经一度装满了我床底下的抽屉,小心地收藏着。
而现在,手里捏着笔,有寄信人,却没有收信的署名。
(2012年5月·上海田子坊)
Saturday, November 10, 2012
旅行的一種注目:慧媛3
書店或旅遊景點,不知哪種定義較為合適,有小孩亂跑的腳步聲,有購物者的吵雜氣息,人快要和書一樣多了,讓我有些頭疼。迅速瞄過的是書櫃不是書,想盡快逃離的心隨著步伐很快的雙腳來到了這個角落。躺在那裡的,是一首首的詩,卻不安分地想要引人注意。選了彩色的那隻斑馬,像是小孩看著圖畫書般,把玩著被切成兩半的它,只是插圖變成了文字,一首開頭拼另外一首結尾。(2012年7月·台北)
Thursday, November 8, 2012
旅行的一種注目:俐莹5
吉普車愈開愈慢,司機揮手示意乘客不要交談。過沒多久,一群大象,就這樣硬生生地從車子右前方冒了出來。牠們無視於我們的存在,理所當然地穿越道路,緩緩前行。兩隻小象仔子邊走邊玩,後面那隻不斷用鼻子吸著前方兄弟的尾巴,捲上捲下,那隻兄弟則一直想辦法脫逃,躲回母親身邊。(2002年8月·克魯格國家公園-南非)
旅行的一種注目:俐莹4
這隻像鷹像雀的鳥,倏地把頭往右一轉,直狠狠望著鏡頭,明顯露出不悅。我盯著牠,又多按了幾下快門,卻也感覺到牠的表情愈來愈不屑,似乎在抗議著這個入侵者,打擾了牠那悠閒的午後時光。(2011年6月·庫倫諾夫-捷克)
Monday, November 5, 2012
旅行的一種注目:汶树
金阁美
不以肉体去注目,唯求精神获解脱。
三岛的文字,不仅建造耽美的想象世界,更在于叙述生命的存在依据。我们为何存在?命运?道德?爱情?各种原因聊不胜举,而在三岛笔下的沟口,却是以“美”作为存在的价值。不外乎他的丑貌和口吃,反而加强精神上的挣扎弥补。他拒绝道德,因为周围充满道德的假面具:母亲的野心,寺庙住持的虚伪,柏木的狡猾,鹤一的坦率表象。因此他对人不抱有寄望,转而投射在无生的权力物体,但规范物体的不是道德,而是窒息生死的“美”。他日夜四季不停地欣赏着,淫想着,因为“美”毫不禁欲,反而跟欲望结为一体,恣意释放沟口的无穷狂恋。既然与“道德”同样作为存在依据,金阁的“美”亦不断禁锢与监视着他,一字一句对景物或乳房的细述,转眼皆沦为不安残缺。所以当住持决定不把寺庙传让给他时,想驾驭金阁的“美”,已不能透过道德式的体谅尊重,而是原始嗜血的征服:“灭”。他决定跟金阁寺共入火浴,同时也想留名于世,实现生存的最高价值。就在关键时刻,他无法葬身在“究竟顶”的火海中。毕竟他已如愿征服金阁,于是他选择与众多生命一样:不再完美的堕落生存。也是三岛洒尽一切耽美后,赐予沟口最真实的庸俗讽刺。
旅行的一種注目:慧媛2
真的是三小。都怪那首詩,讓我們得去一睹這座山的真面目;都怪風向和纜車,讓我們變得跟那位詩人一樣扯。誒不對,應該是他比較扯,他們那時候應該沒有巴士到半山腰,也沒有樓梯給他爬。還有他下山後是不是跟我們一樣,兩天不能正常地走路。(2011年10月·泰安)
Sunday, November 4, 2012
我住在:俐瑩
漫遊者
我還記得搬家的那一天是八月三十日,因為那是我碩士論文截止日的前兩天。我已經將近三天沒睡,情緒灰灰悶悶的,就像窗外那典型的倫敦天氣。
我當時的指導教授傑夫先生是個研究漫遊者(flâneur)的詩人,大大崇拜著班雅明和波特萊爾。傑夫對我用注音符號創作的圖像詩很有興趣,於是我很奸邪的硬是把注音符號和漫遊者毫無邏輯的扯在一起。這樣牽強的論文當然是寫得危危顫顫,但是洗頭已經洗到一半,沒時間再換題,只好硬著頭皮完成。
要搬家的那天早上,我還在進行論文最後的修改和校正,對於工作將被中斷感到厭煩。上午十點半,搬家公司來了。美其名是搬家公司,事實上是我和老公在網上能找得到最便宜的個體戶,從倫敦到康文翠(Coventry)兩小時的車程,只要價一百磅。司機兼搬運工是個旅英的香港人,假日幫留學生搬家打打零工,他打量著我們的家當,拍拍胸脯說沒問題,這些大概只佔半輛卡車。這香港人雖黝黑瘦小,卻力大無窮手腳俐落,不到半小時,就把所有的箱子和雜物全置入後車廂。搬完之後,他打開車門,有台嬰兒車和一堆尿布放置在其中一個座位上,他不好意思的抓抓頭說,因為昨晚回家太遲來不及卸貨,不好意思讓我們比較擠,我們直說沒關係。
車子啟動,我看了最後一眼這間住了半年的房子,想不出什麼美好的回憶。我們和一對中國夫妻共同承租一戶位於三樓的兩房公寓,他們住大房間,我們住面積只有一半的小房間,卻被他們要求平分租金。那女人老是把廚房弄得油膩膩,煮完不洗,飯鍋洗碗槽邊上常常發黴,我曾試圖溝通,但都徒勞。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隻特大號的老鼠尖叫到要昏倒,老公才決定搬了。
但一搬就搬一百英哩,從城市搬到鄉村,也是因緣際會。當時我申請了第二個碩士課程,在兩間大學之間游移不定,一是愛丁堡,一是華威。愛丁堡有著令人屏息的美,但我和老公就得分離兩地,權宜的結果,是不想分隔,他選擇跟我住到鄉下,通勤倫敦。
初到康文翠找房時,我充滿期待。我幻想中的英國鄉村又靜又美,就像徐志摩眼中的康橋,亦有著電影《理性與感性》中的浪漫景緻。但才剛下巴士,就有一群青少年迎面而來,對著我們大聲咆嘯,還把喝到一半的鋁罐往我身上丟。當不快正在蔓延之際,又順著大學週邊繞了一圈,發現環境不但不優,甚至可稱得上醜。原來這裡並非真正的鄉村,但也非城市,是個介於中間的尷尬小城鎮,那一刻我也終於了解,為何有人把這城鎮名譯為考文垂,因為比較名符其實。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在倫敦租一個房間的租金,在這裡可以租到一整戶公寓。
兩個小時後,香港司機再次迅速地把我們的家私全扛進新家,最後給了一張名片,說下次要搬家可以再找他。
我坐在客廳,被滿屋的箱子包圍,心裡卻慢慢開始有一種踏實感。這裡跟之前在倫敦所有住過的地方比起來,最像一個家。不是學校宿舍,也不用跟人共用衛浴廚房,兩個房間,一個廁所,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全都可以獨佔,愛去哪就去哪,穿著內衣褲到處走動也沒有關係。樓下就是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大超市,還有幾間小雜貨商和服飾店,夠了。
日子忽悠忽悠的過,研究生的課並不多,每星期只要去學校兩天,其他的日子,我在家看書上網,煮飯打掃,過得像《麥迪遜之橋》裡的梅莉史翠普,只差沒有另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生命中。比較辛苦的是老公,每個禮拜也有兩天,他得在一大早五點天還沒亮,花上三個小時轉公車、火車和地鐵,千里迢迢到倫敦教書。於是不知在什麼時候,他暗中進行了某項陰謀,申請了倫敦的國際學生宿舍,聽說家庭房通常要等個一年半載才排得到。
有一天,我接到他從倫敦打回來的電話。
「ㄟ,跟妳說,我剛到學校收信,我們超幸運拿到ISH的studio了耶!而且是在Regent's Park旁邊的flat,風景超好,妳一定會喜歡,信上說四個月後就可以搬了。」老公在電話那頭超興奮。
「喔,是喔。」我正捲在棉被裡睡午覺,懶洋洋的回。
「怎麼,妳不想搬嗎?」
「不是不想啦,只是……好吧,反正堆在客廳的那五個紙箱也還沒拆,這次可以少包五箱。」
我掛掉電話,睡眼惺忪,想到那個香港司機。
從床上坐起來,我習慣性的從右邊窗戶往外看。茫茫大雪中,這是六個月來第一次,我看到有車開進對面的雷諾修車場。
(行李裝進生活裝進異鄉的冰天雪地,漫遊是家與家之間的搬移,似乎更像是一種離散的漂泊。行文依舊玲瓏通氣,一絲一毫的細節完整鋪現,沉穩踏實的理性感性兼備。不妨把『自己』稍微稀釋,更往凹凸幽微之處去探視,就像結尾雪地裡一輛緩緩開動的車子,如此剔透。)
我住在:振坤
归旅
收音机调到了myfm台,林德荣和颜薇恩正在主持,说着联邦的腔调,引擎的声音很喘, mp3里张学友的歌声更加实在。巴士行驶在南北大道上,新山到吉隆坡三百多公里。两旁的山林点缀了无聊,成了相机捕捉的纪念。一排接一排,经历过椰子树,橡胶林也到了尽头,出现了油棕园和偶尔的小稻田,站着甘榜小孩和几只牛羊。
在永平作短暂的停留和休息。食堂的电视播放着黄明志的辣死你妈,卖椰浆饭的生意特别好,我点了一份6块99的特价午餐。电影的政治意味重了点,Rendang的味道好一些,我想起了妈妈的红烧排骨。店员不断的推销,自家的鸡仔饼和萨其马成了正宗。游客买了大包小包,然后继续上路。
巴士从富都路驶进了燕美路,最后停在时代广场的正前方,旁边半山芭监狱拆除不完,灰蓝色的玻璃映出残存的废墟,感觉很是不谐调。再过去是汉都亚地铁站,跟着人群走,车厢里挤满不同肤色和味道的人,表情却一样。地铁不急,人们很赶,开过的每一站,冲冲的进,匆匆的出。下一站,一位高中女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头上戴着一个蝴蝶发夹,我不敢继续看她。因为曾经我也送过一个女生一样的款式。
走出地铁站,广告牌大大的在路旁,标语换了一句又一句,纳吉的头像仍在,手指还竖起了一个马来西亚的标志,却被不要命的泼了一身红漆。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巴士站,贷款的街招粘满,述说着那家比这家低息,这家比那家贷款容易,市政府派人撕了一次又一次,外劳的胶水也就涂了一层又一层,柱上残留着半张的单子,斑驳得已经失魂落魄。
晚上7点整,回教堂传出经诵,信徒进行膜拜,街灯和车灯亮起,夜色降临了。巴士出现的越来越少,等待变得着急。错过了上一辆,下一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沿着记忆走,每一盏灯都引领着我回家。路边的野狗生了小狗,对面的房子换了墙色,隔壁的黄妈又在骂她的死鬼老公。
我掏出锁匙,扭开了十八年的黑色大门。
(从启程涉途到临近家门,文字自始至终依循着一个皈依的方向,于是也就在耳闻目睹的交替之间,找到了最真实的生活乃至生命的感觉。节奏平稳而有致,叙述连贯而有歧,形容伏贴而不黏,情感凝练而不耽,一程一步一看一思,最后就能抵达书写直逼的那个目的。)
我住在:家盛
濕巴剎
胳膊舉得高高的,緊握媽媽厚實略粗糙的手,老老實實地挨在她的身後,深怕遺失在這吵雜稠密的巴剎中。這裏到處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不時還會被隔著碎花布的肥肉給磨蹭推擠,感覺頗是惡心。
濕漉漉的地板上,我拖著夾腳拖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動,撥亂了母親剛留下的黑腳印,有些逗趣。為了圖個心安,母親偶爾擠按著我的小手,確保我依然還在她身後,眼神卻已犀利地往魚販陳列的新鮮海產,左右來回掃過。我依然寸步不離,呆呆站在攤位櫃臺旁,只見血水從櫃臺右側的小洞口,一滴滴緩緩地拍打著地面,與靛黑的腳印糾結成一幅敗壞的水墨圖。
家庭主婦為了搶奪漁獲,各個爭先恐後,由於腳步過於急促,多次地將地上攙雜著魚血的汙水,還有一些鱗片,濺到我的小腿肚上。空氣彌漫著濃烈的魚腥味更是讓人聞之欲嘔,尤其當媽媽在接獲魚販找來的錢後,卻堅持要我牽著她的手;原先那乾爽的手頓時變得濕答答,指間甚至還殘留那股沖鼻的腥臭。
“唰……”
魚販從檔口潑出了一桶水,想要沖去地面上的血漬與肉渣,豈料卻灑到攤外的一些婆婆媽媽,不免引起一陣喧嘩。
“真爽,腳上的骯髒應該都洗凈了吧?”
我低著頭仔細端倪,光禿的小腳趾靈活的上下伸動。
悶熱的早晨傳來滾滾熱浪,我牽著媽媽的手回家,卻沒發現原來腳踝處有一片魚鱗,已在皮膚上結成了痂。
(生活是乾的,讓記憶沖過了水,才能濕濕的粘在心裡。雖然還能磨得更具密度,但是文字的細膩質感依舊,而且從異常的血腥換成日常的魚腥,反而多了一種篤定。結尾收筆依然最為精彩,鱗片結成皮痂,即是千言萬語。)
我住在:洁莹
佈滿淤泥的河口
“靚女靚仔,過來睇蝦!”
一下車,耳边传来的是,久违的的广东话。典型小販的叫賣聲,不論年齡,姿色,一律都是美女。80歲的老太太面前,也能眼睛都不眨地叫聲“靚女”。在這裡,“靚女”很不值錢。就如馬來同胞,總是叫喚華人女子為”ah moi”一樣,ahmoi成了普通名詞。馬來青年在路旁,調戲路過的華人女子時,叫的是”ah moi”; 向馬來攤販買東西時,也是”ah moi”前”ah moi”後,唯一的不同,只是語氣。雖然,“靚女”和“ah moi”多少有輕浮的意味,然而卻是最為熟悉的鄉音。當聽到一句”ah moi”,我就知道,我回家了。
我來自一個佈滿淤泥的河口。Kuala 是河口的意思, Lumpur 則表示淤泥。吉隆坡這一名字是從馬來文翻譯而來。這裡曾經是一個由淤泥形成的一個落後港口,然而就如世界其他文明的發源地,這個淤泥河口經過數十年後,也發展成了馬來西亞的首都。這就是生我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叫黑風洞,洞裡沒有黑山老妖,只有蝙蝠和猴子。這裡是印度人的宗教聖地,也是吉隆坡的旅遊景點之一。自從搬來這里之後,反而再也沒去黑風洞,雖然只是數分鐘的車程。漸漸地,黑風洞似乎只是地名,而不是真有其洞。唯一察覺到我確是住在這個鐘乳石洞的附近,是一年一度的大寶森節。遊街造成的長長交通阻塞,提醒了黑風洞的存在,這個我住的地方。
我現在住的地方,是新加坡,同樣都是坡,感覺卻很不一樣。吉隆坡沒有新加坡進步發達乾淨,哪裡一切都很好,很有秩序與規矩。一切都很好,但少了些興奮的感覺。這裡的美食不受限於特定的地方,任何的地方,都可以開檔做生意,只要食物好吃,不理會是否衛生乾淨。這裡雖然有指定的官方語言,可是大家都是多語人才。印度人會說福建話,馬來人會說廣東話,華人會一些滑稽的外語。每種語言都說一些,不理會文法規範,只要能溝通,摻雜起來成了特有的馬來西亞式的“rojak”語言。上不了大場面,卻有濃濃的本土氣息。
每天早晨,每個花園區(住宅區),回教堂都會準時響起的爪哇語經文,曾經是我起床去上學的鬧鐘。畢業後,功能轉化成報時的功能。經文響起,翻個身,又再呼呼睡去。宗教的繁文縟節,看似影響了其他居民的安寧,但它早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這裡一切都不按規矩來,卻也顯示了它充滿人情味的一面。任何人家裡有喜事喪禮,隨時可以從屋子裡搭棚延伸到路中間。沒有車子會因此而鳴笛,或者有人會去舉報。這裡,一切是那麼地違法卻又和睦地相處著。逢年過節,遠近傳來的煙花炮竹聲不絕於耳,雖然是違法的,但大家還是沉浸在如此熱鬧危險的過節方式中,樂此不疲。
這裡有各種城市應有的夜生活,酒吧,卡拉噢K。但一般大眾最喜歡的依然是平凡的嘛嘛檔,一個電視,幾張簡單的桌椅,就是消耗一整個晚上的地方。嘛嘛檔到處都有,一杯拉茶,一塊煎餅,可以是早餐,也可以是宵夜。可以是朋友聚集聊天的地方,也可以是匆匆解決三餐的方式。每當有球賽的晚上,嘛嘛檔就會一座難求,都是為了球賽而來,彼此不需要認識,什麼誤會心結也可以暫時放下,有默契地一同高聲歡呼或哀嘆。
去到茶室或路邊攤,一坐下來,外勞就會前來點餐。還在猶豫他是否聽得懂馬來話時,
“食乜嘢?”
“有乜食?”
“板面清湯Laksa。”
“板面.”
“飲乜?”
“有乜飲?”
“腐竹薏米竹蔗涼水。”
這里外勞的廣東話都非常流暢,不會廣東話好像就無法搵食。吉隆坡人都說廣東話,似乎就是理所當然的,口音不如香港的好聽,卻有濃濃的KL feel。雖然學校裡禁止說方言,可是一踏出了校園,就是廣東話的世界。吵架時,不用上廣東話粗口問候人家,就覺得渾身不是滋味。
這裡混雜,這裡混亂,但是我很清楚,這裡是我的家。
(因為河口的淤泥,生活才有氤氳的氣息,行文如同地方之志,方圓之內物事里外的所有眉目和條目,盡皆細述勾勒,引領讀者投身字裡行間,一起感受熱鬧的情意。局部的直抒直敘,尚可靈巧處理,結尾如從景物頓生感悟,則能更加渾然一體。)
Saturday, November 3, 2012
我住在:佩诗
幼稚
“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 ”
这是上学时学的第一首儿歌。
我从小视哥哥为偶像,老像个跟屁虫一样,哥哥去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哥哥总爱找隔壁的阿明哥哥玩。打电动,骑脚车,玩goli,样样都厉害,我却常常被妈妈用客家话骂:手捞脚一样——钝手钝脚。拿颗鱼圆走两步路,鱼圆都会‘咚咚’掉在地上。阿明哥哥的姐姐,阿玲常常会安慰我,摸摸我的长发说着我笑起来比较美。想起来,小时候还真好骗。
我和哥哥相差一年。哥哥上幼稚园那一天,我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小的脑袋一直想着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难怪和阿明哥哥玩的时候不让我跟着。看着哥哥整齐的制服,我也好想要穿!我哭闹着,也想要跟着哥哥到那个叫幼稚园的地方。妈妈说那是读书的学校,不是去玩耍的。
妈妈拉着我的小手,送哥哥到幼稚园。说真的,当时是想牵哥哥的手,可是他死都不愿意。在同一个新村,虽然只隔了我家一条小巷,却好像走了大半天才到。柏油路一直蔓延,好像没有尽头的延伸着。根据一个四岁小孩的脑袋统计,这个鬼屁幼稚园离我家真是远,以后要见哥哥就难了。
新村的幼稚园大多都是以排屋改建而成的。幼稚园的围栏被刷上了枣红色,和我家绿色的围栏不一样。大大的铁门前挂着招牌,写着‘进步幼稚园’。当时还不认识字的我当然还不会读,只知道用彩虹颜色拼出来的方块字看起来好漂亮。和两边的屋子不一样,幼稚园五颜六色的墙上,有米奇老鼠,唐老鸭,美人鱼,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卡通人物。七彩缤纷,栩栩如生的图案看得我十分着迷。脑袋里的览表一连下来打了好几个勾,挺不错的一间幼稚园。真羡慕,我真的也想要上幼稚园啦!
犹记得当时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第一天到幼稚园报到吗?”不骗你,眼前漂亮老师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我记得老师说我很可爱,还问我想不想到幼稚园来上课?我当然点头如捣蒜一样啦!可恶的妈妈却说我还小,不能上幼稚园,怕拖累了全班的进度。而后来一切好像发生的太快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当然,在我眼泪攻势,上演一出孟姜女哭到长城的戏码后,闹剧终于结束。妈妈答应隔天会和老师说我也要到幼稚园上课!开心死我了!之后,我真的像那首儿歌一样,风雨不改的到幼稚园报到。现在长大了,偶尔翻翻旧照片,想起了那段稚年时光,还是会怀念那时的无忧无虑。
现在侄儿四岁,上了幼稚园。牙牙学语的他唱着:“… 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
十几年了,未完的歌曲依然回荡在耳边。
(虽然较似童年景致的谱写,但是天真无邪的生活似乎总得回溯,往往也只有一个向往的目的地。人物环境如跃纸上,文字描述极其鲜活,笔力既然无碍,接下来则须摆脱熟稔的稚情园地,窥探长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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