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俐莹的从此之后

Sunday, November 25, 2012

俐莹的从此之后




歸人

表哥要結婚了,姑姑終於放下心中那塊大石。

表哥和表嫂住在紐約,已經交往十幾年,早已同居,生了兩個孩子。因為不是很在乎形式,所以一直沒辦婚禮。這次會決定把事情辦一辦,主要是表哥即將被外派新加坡分公司,如果沒有那張薄薄的紙,表嫂和小甥女們的依親簽證都辦不下來。

婚禮辦在日本京都,姑姑的婆家。四十年前姑姑要遠嫁他鄉,鬧了很大的家庭革命,結果姑姑把行李包一包,形單影隻買了張單程船票,一去不回。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故事是一個禁忌,不可以在爺爺奶奶面前提起;但她又像個傳奇,家族裡的女孩都把她當成偶像崇拜。我第一次見到表哥是十歲那年,那種不可一世、桀驁不馴的個性,馬上吸引了我,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氣質,顯然遺傳自姑姑。

在臉書上收到姑姑的交友邀請和私訊時我很驚訝,沒想到六十幾歲的她那麼時髦。她問我要不要到京都參加表哥婚禮,他們現在還缺個會講英語的女招待。於是我也包一包行李,只不過買的是來回機票。

我不懂日本家庭規矩,跟姑丈和他們家那些日本長輩也不熟,加上日語程度也只停留在「ありがとう」、「すみません」和「さようなら」,所以我想自己在外面訂旅館住,免得失禮。姑姑不強迫我,只說很不好意思,但如果我堅持的話,當然不勉強。

於是我訂了一間離姑姑家走路只要十多分鐘,位於北小路通,叫做「岐路」的民宿。一開始還很疑惑,誰會把自己家取這樣的名字,後來才發現,日文「岐路」其實就是中文的「十字路口」,這民宿就座落在兩條小巷的交叉口,是個平常不過,隨手捻來的名罷了。

老闆娘森女士非常和善有禮,就像大和劇中傳統的日本婦女,還跪在榻榻米上行儀,跟我道午安。行李一放,我就先到姑姑家打招呼,並了解我負責的工作。

幾年不見,表哥變了,已經不像個風流倜儻的浪子,眼神是滿滿的深沉穩重。

「嗨,呆妹。」但一開口就破功。

「我才不呆。」反射性的脫口而出,這回答二十年沒變過,我大笑。

傳統日式婚禮的細節繁瑣得驚人,看到姑姑硬是要把她那人高馬大的洋媳媳擠到白無垢裡,我憋笑憋得很難過。姑姑幫我準備的禮服也好不到哪去,姑丈為此還跟姑姑爭執了很久。照理來說,未婚小姐應該要穿色彩鮮豔的「振袖」,但姑姑沒有女兒,只有幾件自己年輕時留下來的「留袖」,姑丈覺得不妥,我直說沒關係,反正我又不是真的日本人,穿什麼都一樣,而且賓客有三分之二以上不是洋人就是華人,大多數的人應該也不懂和服文化。

大概了解流程,以及我需要招待的賓客之後,姑姑就叫我先回去休息,為明天的婚禮養精蓄銳。於是我先行離開,回到民宿。本來想泡個澡,沒想到竟然沒有浴缸,森女士滿眼歉意,畫了張地圖,介紹了一間最近的澡堂給我。

我沿著細小的巷弄慢慢散步,左右兩旁都是兩層樓高的平房。秋天的京都,天色很快就暗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搖曳的燈火凍在凝結的空氣裡,彷彿一張張尖銳的爪子,撲向我這個不速之客。

不過三分鐘,我就看到路旁掛著寫著「ゆ」的方大布簾,緊閉的方格木門黯黯淡淡。我勇敢的拉開門,伊呀了一聲,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櫃台,盯著我看。我指指他後方的ゆ字,再指指自己的身體。他點點頭,拿出一張單據,上面寫著大人600円,中人250円,小人100円。我付了錢,走了進去。更衣室區沒什麼人,有點陰森,一個穿著靛色浴衣,紮著雞窩髮型的駝背老婆婆拿著刷子,正狠狠的刷著地。我有點恍惚,覺得她很像神隱少女裡面,湯婆婆和無臉男的綜合體。

我在更衣室裡把衣服一件一件褪掉,濕潮的水氣襲來,跟外面是兩個世界。我裸身步入澡堂,裡面倒是很熱鬧,大部分是五六十歲的婦女,三三兩兩聚集,坐在小凳子上刷身。我找了一個沒有人占據的龍頭,很快的沖了一下,就遁隱入湯池,舒展四肢。畢竟文化不同,要大辣辣張腿跨足坐在椅子上刷背聊天,我自知尚未到達那個境界。上下輕跳,半漂半浮,我從底下望著池邊那些女人,她們大部分都有著兩條下垂的奶子,或長或短。有的乳房上佈滿像蜘蛛絲的青筋紅筋,一條一條蜿蜒到腹部,糾結著下體;有的乳頭擴掛到腋下,跟腋毛的顏色混融在一起,毛髮圈纏著乳暈,隱約不清;有的整個胸部已經散成長扁的水袋,放在手掌上只剩薄薄一層,彷彿洩了氣的氣球,要吹吹不起,要剝剝不離;還有一個婆婆,只剩下一個奶,另一邊有一道疤痕,深紅色的傷疤坑坑洞洞,像是被車子輾過的橘子,果肉四濺,留下慘暗凝汁的橘皮。瞪著這些奶,我突然發寒,忍不住雙手環胸,緊抓著自己的左右乳房。

我被蒸氣醺得有點陶陶然,想到姑姑,想到表哥,又想到今天才初次見面的小甥女。二歲的小甥女粉嫩可愛,混著三國的血統,甜美如洋娃娃。我長那麼大來第一次,覺得這麼可愛的娃娃,自己也想要有一個。

我步出溶岩湯,走到外面的露天風呂。秋風甩著刺人的細鞭,呼著颼颼陰氣,把人搖醒。我發著抖,迅速滑入小池躲避。可能是太冷了,露天風呂只有我一個人。我把頭浸到水裡,頭髮在眼前滾來竄去。剛才那個獨奶婆婆的陰毛都白了,她一手搓著剩下的那個奶,一手整理著稀疏的體毛。千尋到底是什麼時候愛上白龍的,難道真是前世早已註定?可是當她逐漸忘了自己的名字時,又怎能幫白龍記得他曾經叫做賑早見琥珀主。

回到民宿時,已經十點。一樓的兩個房間,燈都熄滅了。我躡足上樓,不想打擾到森女士,以及另外兩組房客。我住的是唯一的單人房,只有兩坪左右,小巧精緻。一進房,發現細心的女主人已經把床褥鋪好,方桌上還有熱茶。我握著迷你圓口杯,細細吮著清淡的綠茶,身體頓時暖了起來。

熄了燈,我躺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翻來覆去。對於平日睡慣了席夢思獨立筒的我,臥在這種傳統日式床鋪上,還真是一種折磨。我不禁想起豌豆公主的故事,不同的是,如果可以在這榻榻米上鋪二十層羽絨被,我應該會睡得很舒服,不會瘀青。小小的天窗裡突然出現了好多星星,亮得有些刺眼,像表嫂那套純白無瑕的白無垢和角隱。我看著表嫂胸前那對斑斕的蝴蝶刺青,被一層層的單衣和外褂緊包覆蓋,就要窒息。我順時針按摩著右乳,時快時慢,襯著星光,乳頭吸取了日月精華,往上長成一個全身素淨的無面女鬼,刷白刷白。

隔天,表哥的婚禮,高貴隆重。

雖然只是當個招待,但著實累翻了。另一個女招待是姑丈妹妹的女兒,正就讀於京都大學文學部,專攻英美文學,但她卻把所有的非日本人都往我這裡推,我不懂她為什麼那麼怕講英語。我來來回回進出會場不下五十次,快要站不穩。日式木屐是我穿過最難穿的東西,下方的二齒使我顛簸難行,人字布頂端的那個結,則夾撐著我的大姆趾和另外四趾,疼到我快要沒有知覺。

室內暖氣開得太強,我有點喘不過氣,這件和我完全不搭的和服,把我捆束得緊繃難耐。今早幫人穿衣的女師傅先幫我裹上一件有點像襯裙,稱為肌襦絆的薄衣。我的胸部被她狠狠地纏平,腰際墊充了一條對折的長型毛巾,好遮蔽身材,她說要平身穿和服才禮貌優雅。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在她的巧手之下變成一根圓柱,再分別套上長襦絆和著物,繫上腰帶,最後被尖銳的髮簪刺得頭皮發麻。我愈來愈心煩,只覺得自己像顆鑲了晶亮粽繩的南部粽,真想回去昨晚那個舒涼沁心的露天風呂。

現場的氣氛已經歡樂到一個至高點,連乾冰都要融化。小甥女開始大哭,表哥的愛犬也不停地衝撞吼吠,我自告奮勇說要推小朋友出去玩,順便遛狗,其實是自己想出去透透氣。

拉門一開,秋風凜凜,幾片紅透了的楓葉捲了過來,觸到我腳邊,若即若離。

我推著小甥女,把狗繫在娃娃車的把手上。小甥女拍打著黑白相間的狗狗,唱起英文童謠。我笑在心裡,這小鬼果然跟我一樣,關不住。

順著小巷直直行,走到路底沒路了,我右彎到一條比較寬大的主線道。我發現這裡已經不是純住宅區,出現了幾間鋪子和便利店。一眼望去,大部分賣日式商品,也有兩三間頗具異國風情。我默記著地理位置,希望等會不要迷路,不然帶著一狗一小,責任重大。小妞坐不住,直要我抱,我只好邊抱邊逛,把她卡在我的平胸和寬大的腰帶中間。

我一面享受著暢然的涼爽,一面瀏覽店面櫥窗。在一間洋貨店前,我看到一件仿Burberry的粉色蘇格蘭小洋裝,停了下來。看看懷裡的小甥女,我估量著尺寸,思索著合不合適。忽然間,從落地窗的反影裡,遠遠的,有個依稀的人影出現。

狗狗汪了兩聲,我轉過頭去。熟悉的直紋襯衫,刷白牛仔褲,正緩緩地踱步離開。回憶向前翻,一頁一頁。我把小甥女摟的緊緊的,心碰碰的跳,彈得有點烈。已經很久很久,我沒有注意過自己的心跳聲。我赤條條的望著那個背影,搖了搖頭,別傻了,怎麼可能。

人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我站在岐路邊上,一陣蕭涼。兩行眼淚,就這樣無預警,硬生生的落下。

小甥女睜著清亮亮的大眼睛,看著我,舉起了圓滾滾的小手,拍掉我頰上的眼淚。一股奶香,撩動了我的嗅覺神經。

隱隱約約,我彷彿又聞到了十年前,那股熟悉的菸草味。曾經,這股菸草味,牽引著我的靈魂,蝕繞著我的軀體,上上下下,從白天到黑夜,從天涯到海角,但我就這麼放開,任它蔓延,傾瀉狂灑,捲入時間的洪流,毫無眷戀。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種味道,不是每個地方都有。


(時間神隱於落楓韶光的碎片,異地的秋意彷彿陌百轉千迴的記憶,女人走出從前以為已經結束的故事,落下憂鬱的淚水充盈的文字,完成了自己了無盡期的漂移。不過,在煙華將盡的海角天邊,彷彿書寫的靈光乍現,終歸還有一種味,還有一個身影,始終盤繞糾纏,直到荒蕪也如影隨行。)

1 comment:

  1. 我喜欢人妻形容“奶”的那边。给我八辈子,我也写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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