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我住在:俐瑩

Sunday, November 4, 2012

我住在:俐瑩





漫遊者

我還記得搬家的那一天是八月三十日,因為那是我碩士論文截止日的前兩天。我已經將近三天沒睡,情緒灰灰悶悶的,就像窗外那典型的倫敦天氣。

我當時的指導教授傑夫先生是個研究漫遊者(flâneur)的詩人,大大崇拜著班雅明和波特萊爾。傑夫對我用注音符號創作的圖像詩很有興趣,於是我很奸邪的硬是把注音符號和漫遊者毫無邏輯的扯在一起。這樣牽強的論文當然是寫得危危顫顫,但是洗頭已經洗到一半,沒時間再換題,只好硬著頭皮完成。

要搬家的那天早上,我還在進行論文最後的修改和校正,對於工作將被中斷感到厭煩。上午十點半,搬家公司來了。美其名是搬家公司,事實上是我和老公在網上能找得到最便宜的個體戶,從倫敦到康文翠(Coventry)兩小時的車程,只要價一百磅。司機兼搬運工是個旅英的香港人,假日幫留學生搬家打打零工,他打量著我們的家當,拍拍胸脯說沒問題,這些大概只佔半輛卡車。這香港人雖黝黑瘦小,卻力大無窮手腳俐落,不到半小時,就把所有的箱子和雜物全置入後車廂。搬完之後,他打開車門,有台嬰兒車和一堆尿布放置在其中一個座位上,他不好意思的抓抓頭說,因為昨晚回家太遲來不及卸貨,不好意思讓我們比較擠,我們直說沒關係。

車子啟動,我看了最後一眼這間住了半年的房子,想不出什麼美好的回憶。我們和一對中國夫妻共同承租一戶位於三樓的兩房公寓,他們住大房間,我們住面積只有一半的小房間,卻被他們要求平分租金。那女人老是把廚房弄得油膩膩,煮完不洗,飯鍋洗碗槽邊上常常發黴,我曾試圖溝通,但都徒勞。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隻特大號的老鼠尖叫到要昏倒,老公才決定搬了。

但一搬就搬一百英哩,從城市搬到鄉村,也是因緣際會。當時我申請了第二個碩士課程,在兩間大學之間游移不定,一是愛丁堡,一是華威。愛丁堡有著令人屏息的美,但我和老公就得分離兩地,權宜的結果,是不想分隔,他選擇跟我住到鄉下,通勤倫敦。

初到康文翠找房時,我充滿期待。我幻想中的英國鄉村又靜又美,就像徐志摩眼中的康橋,亦有著電影《理性與感性》中的浪漫景緻。但才剛下巴士,就有一群青少年迎面而來,對著我們大聲咆嘯,還把喝到一半的鋁罐往我身上丟。當不快正在蔓延之際,又順著大學週邊繞了一圈,發現環境不但不優,甚至可稱得上醜。原來這裡並非真正的鄉村,但也非城市,是個介於中間的尷尬小城鎮,那一刻我也終於了解,為何有人把這城鎮名譯為考文垂,因為比較名符其實。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在倫敦租一個房間的租金,在這裡可以租到一整戶公寓。

兩個小時後,香港司機再次迅速地把我們的家私全扛進新家,最後給了一張名片,說下次要搬家可以再找他。

我坐在客廳,被滿屋的箱子包圍,心裡卻慢慢開始有一種踏實感。這裡跟之前在倫敦所有住過的地方比起來,最像一個家。不是學校宿舍,也不用跟人共用衛浴廚房,兩個房間,一個廁所,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全都可以獨佔,愛去哪就去哪,穿著內衣褲到處走動也沒有關係。樓下就是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大超市,還有幾間小雜貨商和服飾店,夠了。

日子忽悠忽悠的過,研究生的課並不多,每星期只要去學校兩天,其他的日子,我在家看書上網,煮飯打掃,過得像《麥迪遜之橋》裡的梅莉史翠普,只差沒有另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生命中。比較辛苦的是老公,每個禮拜也有兩天,他得在一大早五點天還沒亮,花上三個小時轉公車、火車和地鐵,千里迢迢到倫敦教書。於是不知在什麼時候,他暗中進行了某項陰謀,申請了倫敦的國際學生宿舍,聽說家庭房通常要等個一年半載才排得到。

有一天,我接到他從倫敦打回來的電話。

「ㄟ,跟妳說,我剛到學校收信,我們超幸運拿到ISH的studio了耶!而且是在Regent's Park旁邊的flat,風景超好,妳一定會喜歡,信上說四個月後就可以搬了。」老公在電話那頭超興奮。

「喔,是喔。」我正捲在棉被裡睡午覺,懶洋洋的回。

「怎麼,妳不想搬嗎?」

「不是不想啦,只是……好吧,反正堆在客廳的那五個紙箱也還沒拆,這次可以少包五箱。」

我掛掉電話,睡眼惺忪,想到那個香港司機。

從床上坐起來,我習慣性的從右邊窗戶往外看。茫茫大雪中,這是六個月來第一次,我看到有車開進對面的雷諾修車場。


(行李裝進生活裝進異鄉的冰天雪地,漫遊是家與家之間的搬移,似乎更像是一種離散的漂泊。行文依舊玲瓏通氣,一絲一毫的細節完整鋪現,沉穩踏實的理性感性兼備。不妨把『自己』稍微稀釋,更往凹凸幽微之處去探視,就像結尾雪地裡一輛緩緩開動的車子,如此剔透。)

1 comment:

  1. 写得真好。能与学姐在南大有过几次交流,也算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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