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钟灵:故事2

Sunday, April 28, 2019

钟灵:故事2


茉莉乡

茉莉曾多次说过,自己是一个没有家乡的人,而李九峰似乎也没有意向为她创建一个。

有一回,茉莉参加苏州同乡在北京的聚会,大家都揣着乡音,水灵灵的。茉莉勉强听得懂苏州话,很是喜欢,可并不会说,只在一旁陪着笑笑。席间有位大妈热络地来拉季末的手,咿咿呀呀地唤了几声,茉莉一下反应不过来,经旁边的人提醒,知道大妈喊的是“大作家”,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季末只是个小有名气的网文作者,不知道怎么的被主办方列进了成功人士的列表里。那晚和九峰吃饭的时候,茉莉轻轻地说,我都快听不懂苏州话了。九峰大咧咧地答道,那有啥呀,没事儿,北京话好学。说着,又往茉莉碗里夹了块排骨。

就像这样,在茉莉一次次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嘲的、伤感的、脆弱的表达中,李九峰依然生硬地扯开了她和苏州的关系,让她的生活从这座本有可能成为故乡的城市剥离开来,再一次增加了一个遥远的据点。这一次,在北方,在北京。在中国磅礴的疆土上,茉莉的生活像一块巨大的面饼,被钉在几个城市据点上的大头钉撕扯开来,撑得薄薄的,边缘透着光,面饼上有几条泛白的筋络,那是连接各处的高铁线。

“有时候,我想做一个馒头,不想做一张薄饼。”有一次,茉莉这样说。那时李九峰正忙着手头的工作,没有时间去理解这样奇怪的话。他想赶快把这个项目搞定,拿到那笔奖金,就能带季末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茉莉总说苏州家里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很温馨,每当听到这话,九峰就觉得自己条件不够好,他竭尽全力,也想给茉莉提供一份家的温馨。“或者花卷,花卷也行。只要是一小团,就很好……”

当天晚上敲小说的时候,茉莉就把这个比喻写了进去。这个说法很怪,没头没脑的,读者大概是读不懂。不过没关系,在网文日更万余字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人会去深究。茉莉之所以写网文,最初是因为她想在家上班。如果在公司一天需要待十个小时甚至更多,她就更分不清哪里才是真正可以停歇的地方了。

而且,茉莉不喜欢北京,因为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通透的阳光。灰尘把日光揉碎,和成泥,黏哒哒地糊在了整个空间上。虽然茉莉从小随着父母搬家,十五六岁才刚刚算是定居苏州,但她清楚地记得,南方的伞能够用阴影在大环境里制造出一个小空间,而北京的伞除了划开水泥般的雾霾勉强生存,一点力气都不剩,更不要说去搭建超出自身的东西了。

可九峰喜欢北京,北京机会多,人脉广,他想要闯荡,想在这里安家。和茉莉不一样,九峰是一个有家乡的人,他的家乡在极北的北方,一座被国家政策遗弃的小城。他不明白茉莉对于家乡的执念,因为在他的家乡,每一个年轻人都在急于逃离。逢年过节时,九峰没什么回老家的需求,所以总是拎着大包小包陪茉莉回苏州。

不过这一年,他们没有去苏州过年。茉莉中了网文网站的头奖,可以免费去新加坡旅游。新加坡是她曾经上过学的地方,她犹记得那里日光猛烈,打在皮肤上,闪闪发光。还有满目的绿色,枝桠伸到路中央的上空,极为张扬,和北京很不一样。

茉莉问九峰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意料之中的,九峰说不去,新加坡太贵,他这两年还是想一门心思存钱。九峰想在四十岁之前在北京给茉莉买一套房子,哪怕是二手的,也可以。“那今年我就回北方看看吧,”九峰说,“也有好多年了。”

飞机上的季末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夜景,随着飞机慢慢降落,关于南洋的记忆像折好的纸张一样层叠展开来。从高空望去,海上的巨轮就像是湄公河上贩卖鲜花水果的小船,飞机窗户夹层里粘着的灰尘,好像灰尾的鲤鱼,绕着船上的灯光直转圈。

茉莉想起麦克尤恩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人可以把自己不愿面对的人或事都折叠进另一个空间。其实,茉莉靠着窗户想,自己有关所有地方的所有回忆,不就是被折叠了起来吗。在澳大利亚折歌剧院;在新加坡折一尾银鱼;童年时在西北的经历,被折成古塔;后来到了江南,又折了纸船。几次三番,那张属于季末的虚拟地图上,立着不少包裹着回忆的纸雕。他们各自独立,又相互封闭,像共存的平行世界,或者说,是平行城市。

这些地方对茉莉来说都是割裂的,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季末,茉莉和季末是不可以同时存在的。如果两个大环境有了不可避免的交叠,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生活。茉莉微微皱眉,思绪飘到了九峰和他的北方。不知道九峰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家乡包裹了起来,墩墩在落雪的山川里,平时不去打开,也从不想起呢?

此时,九峰正陪父亲在家乡的小酒馆喝酒。父亲年事高,又能在年根儿上见到好久没回家的儿子,已经高兴得醉了,趴在桌子上打盹。九峰看父亲没有大碍,就自己又点了一碟花生米,一个人喝着。这个小酒馆来的都是务工的,几碟小菜就能凑在一起吹一晚上牛,他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来,老板有时候还会给他个卤鸭脖啃啃,不要钱。茉莉曾经告诉九峰,他的同乡里出了一个作家,把这种地方亲切地称作是“穷鬼的快乐家园”。九峰没想到,这种犄角旮旯也能出大作家,更没有想到的是,作家笔下的描述,竟让他觉得很是贴切。

想到这里,九峰又嘬了一口啤酒。包了红塑纸的灯泡一晃一晃,灯光混着晚风绕进做工粗糙的桌椅板凳间,一圈又一圈。九峰忽然有些理解所谓家乡。这个他从来没有留恋过的地方,在这昏红的灯光里,切实可感了起来。他有点知道茉莉一直在找的是什么了,也有点想她了。他突然很想给她打电话,可电话没有通,九峰想起来,茉莉还在飞机上呢。

第二天,茉莉在新加坡国家美术馆散心,竟然看到了吴冠中的特展。吴冠中是江苏人,她随家里定居苏州那几年,经常看他的画展。这次在新加坡展出,弄得很隆重,占好几个展厅。茉莉走过一个拐角,突然被好几幅大大小小的画作包围,熟悉的画作和陌生的展厅疯狂交叠,不禁感到了眩晕。苏州新加坡苏州新加坡苏州……折叠完好的时空一下子坍塌,环环相套,无限循环。茉莉腿一软,瘫坐在了长椅上。她好累。她想打电话给九峰。她这才发现,在每一座城市里,她都想打电话给九峰。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间隙里,茉莉回想起,自己说完馒头薄饼比喻后的第二天早晨,桌子上摆了一个枣馒头,一个花卷,还有一杯热豆浆。九峰抱着电脑去上班之前,在楼下早点摊回想了半天,凭着模糊的记忆,给茉莉买了馒头和花卷。“薄饼大概是吃腻了,说不爱吃呢。”李九峰对早点铺老板憨厚地笑着,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是过小日子的幸福。虽然季末根本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但她很清楚这一切的发生,因为李九峰这个人,在每一次面对茉莉时,都是这样笑的。

“我想你,”电话通了,茉莉犹豫了一下,“想回家,找你。”

(仿佛一生一世注定的漂移,成就了这么一道北回归线,情节无疑像是许多年后的臆想,只有书写能够预知自己未来的某个章节,折叠了时空中两个本来遥远的点,然后将最琐碎的柴米油盐,摆在最个人的生活周围,讲述的却是一个最亲密的故事,文字几乎毫无匠气,但却悠悠百转,从虚拟的化身到本我的执念,从异域的风情到道地的风味,从小说的幻象到现实的顿悟,无论天南地北,爱情都是我们的故乡。)

4 comments:

  1. 是幸运的,尽管没有回忆的故乡,但冥冥中已经拥有未来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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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呀,我终究还是要回到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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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偶然间打开这篇的文档。写完之后改了一次主角的名字,从季末改到了茉莉,检查了几遍,也没有改完。原来这个故事叫“狮城折叠”,是写给新加坡的,可写着写着,构思好的情节都一下子没有用处了。怎么会是对未来的预测呢,只是从生活里截取出一个瞬间,再把这个瞬间拓展成别的人生罢了。每次老师暗示毕业后很少有人会接着写作的时候,我总觉得与我无关,我是一定会接着写的,我要成为书写这个时代的人呀,我这样想着。回家这段时间却发现,比起停止为生活焦虑,暂停写作实在是一个太容易的选项了。在南洋理工的最后几天,我突然担心,这会成为我写作的一个小小结点,果然,现实就这样发生了。我不想停笔,我还想,追着这一点点少年心气,接着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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