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颖：故事2

雨夜

站在加護病房前，如心透過玻璃窗注視著裡頭那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思緒一瞬間有些恍惚。

距離他入院已經過了幾年了？兩年，還是三年？如心已經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每當她在工作上遇到挫折或失去生活方向時，她都會來到這裡，像現在這樣什麼也不想，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和她血脈相連的男人。

外頭似乎下起了大雨。寂靜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連綿不絕的雨聲回響在耳畔。

男人離開的那個夜晚，也像今天這樣下著冰冷的雨。

時隔多年，如心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景象。跪倒在地不停啜泣的媽媽，一點一點從她的指尖剝離的衣角，以及那個男人冷酷無情的臉龐。

“爸爸，為了我和媽媽留下來……不可以嗎？”十歲的她用顫抖的聲音問出這句話。

那個男人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將衣服從她的手中抽離，隨後便轉身走出大門；留給她的只有一個決絕的背影，和無盡的雨夜。

從那一天起，她的心裡就一直下著不絕的雨。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吃了很多苦。被拋棄後患上抑鬱症的媽媽，在她十五歲那年自殺身亡，徒留她一人在這風雨飄零的世上掙扎生存，宛如一株無根的浮萍。

她不止一次想過要尋死。寄人籬下的卑微，舅母尖酸刻薄的嘲諷，以及同學的竊竊私語和無聲排擠，無一不是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好多次，她在天台邊緣徘徊，想著一死了之，卻一次又一次因為一個可笑的念頭而撐了下來：她要找到爸爸，親口質問他，當初究竟為什麼要拋棄她。

就是這個念頭，讓她熬過了宛如地獄般的高中生涯，靠著獎學金順利念完大學，畢業後又辛苦熬了數十年，才終於在這個城市里扎根定居下來。

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那個男人的消息。然而他卻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訊——直到那一天，她接起了那通從醫院里打來的電話。從警察口中，如心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以及所有的後續。

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苦衷。這個男人只不過是因為厭倦了貧困的生活，在和一個富婆看對眼之後，就毅然決然地拋棄原本的家庭；他甚至不是因為愛情，而是覬覦著優渥的生活，和對方那筆龐大的遺產。

諷刺的是，那個有錢的女人在臨終之際立下了遺囑，將所有的財產都留給自己豢養的貴賓狗。或許她也終於知曉，那些殷勤的笑臉和虛意逢迎的人們，都不及一隻對著自己搖尾巴的狗來得誠心吧。

女人去世後，一分錢也沒得到的父親，就一直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淪落街頭。直到上個星期，他中風暈厥被送進醫院，卻找不到任何親人，警方經過一番調查才終於輾轉聯繫上她。
 “徐先生目前尚未度過危險期，即使搶救成功，將來也有很大可能終生癱瘓，不能自理。”她站在床沿，俯瞰著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蒼老臉龐，耳邊迴蕩著主治醫生對她說的一番話。

這樣真的好嗎？即使活了下來，也依舊被困在這具動彈不得、毫無生氣的身體中，依靠著器械維生，終生與痛苦為伴，這樣子真的好嗎？會不會其實……死亡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脫？

就在這時，男人微微睜開了眼，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疑惑，用破碎的聲音口齒不清地問著，你是誰。

“我是如心。”

看著男人依舊不解的眼神，如心知道，這個男人終究沒有想起她。她早已被遺忘。

她笑了起來，以一種荒謬的心情。這二十多年來的掙扎生存和經歷的一切艱辛，都仿佛只是一個笑話；塵封已久的回憶突然湧上心頭，她仿佛被往事所刺傷，猛地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別想死。她冷冷地想著。你別想就這麼簡單地死去。我可沒有那麼仁慈。你給我用這具蒼老破敗的身體，絕望而痛苦地苟延殘喘下去，以這樣的方式向媽媽贖罪，向我贖罪。

她承擔起了所有的醫藥費，甚至雇了一個私人看護，為了昂貴的費用終日勞碌奔波，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原以為他撐不了多久，卻沒想到就這樣過了三年。

夠了嗎？這三年間的每次探視，她都這樣詢問自己。這樣宛如無期徒刑般的懲罰，夠了嗎？
但她終究沒有答案。內心的那個小女孩依舊在漆黑的雨夜里哭泣著，無法走出。說不定，她在困住了父親的靈魂的同時，也困住了自己的。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後悔過嗎？”輕撫著玻璃窗，如心喃喃地說道。像是在問那個男人，又像是在問著自己。

沒有回答。回應她的，只有沙沙的雨聲。

轉身，鐸鐸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而雨，還在不停地下著。

（仇恨比愛慾強大，在這個因果報應循環不息的人界，仿佛任何雨水都洗刷不了我們與生俱來的共業，修改後的情節敘述更為流暢明朗，同時保持了充沛的意象氛圍，以及飽和的畫面質感，雖然仍有一點戲劇性的流氣，但是人物故事的里外打點，皆有淋漓盡致的展現，他虐自虐的一來二去，書寫其實無需提供救贖，就讓文字繼續苟延，生命善惡的一體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