痣
一直到今年,家里的长辈们还是会拿出月季四岁时站在茶花丛前哭的照片出来逗乐。照片有三张,穿着花裙子的月季在第一张里笑,在第二张里皱眉头,在第三张里大哭。她被茶花的刺扎破了手指。那个年纪的月季还未曾了解,为什么美丽的东西也会伤人。从那之后,月季的指尖上就留下了一个不曾愈合的小伤口,长成了一颗痣。
月季的身上有很多痣。意外的是,他们不仅没有密集成讨人嫌的样子,反而各个挑选了喜人的位置顾自长着,像采茶女悄悄昧下来的叶尖,塞进了香袋里,摇摇晃晃,东躲西藏也藏不住的撩人。
有时大家打趣她是出生时打翻了墨缸,不然怎么会长了这么多痣。你看,这里一颗,那里又是一颗。还没等问她别的,月季自己就会说出这里一颗,那里一颗的来历。有时候,月季说的故事过于离奇,大家都当是她自己编出来的玩笑话,也就哄她说他们相信。
月季的右眼角下方,有一点泪痣。据她说,那是十八岁那年在山顶看闪电时留下的。那晚的闪电极为绚丽,黄得璨若晨光,紫得艳胜晚霞,又有一道肃杀的银白鏦鏦劈下来,横贯天地。她怔怔地望着,不知怎么的,就落泪了。眼泪盈盈在眼下,却没有坠下去,在闪电的间隙里,兜住了一小湾黑夜,变成了一点泪痣。
月季时常望着镜子里的这点泪痣出神。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每当自己读起喜欢的小说,这点痣就偷偷潜到空中,飞到她的斜上方,若无其事地扩散开来,为她遮出一小圈宁静,像一盏小夜灯。只不过,别人的小夜灯点亮是光明,她的小夜灯提供的是黑暗。一个藏身之处。从小说间隙里抬起头来的月季,望向远远的全身镜,她分辨不出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还有没有那点泪痣,但每次都会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似乎与平常有一些不一样。
月季遇到小说家的那一天,燥热的城市刚刚顺水流进很湿很湿的雨季。小说家的眼镜上带着雾气,镜框后的目光却丝毫不朦胧,他把自己的整个脸埋在书后面,只一双眼睛盯着月季脸上的一枚痣出了神。被月季识破时,还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们躺在水盈盈的屋子里,四处都悬着圆圆的橘灯,像此起彼伏的小月亮一样。那这枚呢,这枚是怎么来的?小说家的嘴唇在月季的背上游走,手指轻轻抚着月季肩上的一个小黑点。
月季说,我七岁那年,路过一个墨水池,池子里游着几条剪纸般镂空的银鱼,其中有一条,好像很喜欢我的样子,一直望着我。可我一眼就能看透它的鳞片与骨骼,银色交错,总以为它是剪出来的,不会有灵魂。没想到我还没几步,它就飞跃到空中,变成一只墨色的蝴蝶,飞到了我肩上,也像剪纸似的,花样繁复且中空。我本是高兴的,但没过多久它就开始窒息和挣扎,它毕竟是条鱼。我发了疯地往回跑,想要带它回到墨水池,可我跑啊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池子了。我感受到肩上翅膀扇动的律动越来越弱,越来越轻。等我回过神来,把眼泪擦干,扭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墨蝶已经不在了,它停过的地方,变成了一枚痣。
说完这个来历,月季抬头问小说家,你信吗?小说家左臂环抱着月季,温柔地说,你身上的每一枚痣,我都相信。他左手反握着月季柔白的胸,右手伸手拿了一支笔,咬开笔盖,在洒满月光的床单上写了起来。月季兴奋地看着小说家的笔,她喜欢小说,这是她第一次看别人写小说。小说家写啊写啊写啊,他们在他笔下探险,冲进大雨里做爱,乘着飞马狩猎月光,扑进庄稼地里翻滚。在闪电般的战栗中,月季身上的痣全部飞到空中,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无限扩大,像黑洞一样包裹了他们。
(身体的痔如有神明,即是黑暗的光点,也是明亮的洞天,像是Amelie明媚的魔幻风情,以人物异质的能力,展开一段求索自我的历险记,虽然不缺充满惊喜赞叹的描绘,可是似乎仅有开头和结尾的布局,以及读后一种清新的感觉,至少需以短篇万字的幅度,才能将空缺的情节贯穿打通,加入时代和命运的经纬,注入成长和疑惑的张力,大概引述多七八个痔的来历,让人期待的故事才告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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