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7, 2019
碧晴:告别故事
夜游
用厕纸漠然抹掉白色马桶圈上澄黄一点时,小顾脑子里想的是明天的考试。撕三四格纸,叠两三层,一擦,一丢,肌肉靠记忆工作。头顶的灯上扑着好几只巨大的飞虫,以歇斯底里的冲撞驱走了些她的困意。明明已经凌晨两点,却忽然风雨大作,叫不醒好梦的幸运儿,只让尚未入眠的人打个寒噤。
气温下降会导致人体产生一系列生理反应,其中就包括抗利尿激素减少和随之而来的尿量增加。小顾边默默回忆,边用力收紧了膀胱,待终于落座马桶上时,宣告胜利似地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大腿最内侧的濡湿带来今夜唯一的温暖。
打本学年开始,挑衅似地,马桶圈上每天都会出现尿滴。挑衅似地,小顾从来不回避这些被玷污的马桶圈。她在其他住户看见尿滴后飞快换个隔间的仓皇中,施施然走进去将它一次次清洁干净。
最初她生气得很,被那漫不经心的不体面撩拨得如一蓬草絮,一点就着。每当在走廊上与邻居们狭路相逢,小顾恨不得化身狼狗将对方的秘密嗅个底朝天;也常在刷牙时对进出厕所隔间的人悄悄打量,试图窥出些蛛丝马迹。
如此警觉,便也不是没有收获。小顾认为,犯人八成是走廊尽头那间住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她是这层唯一常自己做饭的住户,而厨房的水槽又总是堵,她便是最大嫌疑人。既然堵过水槽,也就可能尿在马桶圈上不擦,实在可恨。
因为把门禁卡落在了厕所里,小顾在一个深夜和嫌疑人搭上了话。女孩开门的刹那,小顾后悔了。干嘛非得立刻拿到门禁卡不可呢?干嘛非得在大半夜看着人家门缝里漏出的灯光一间间敲过去呢?怎么就偏偏是她呢?既已敲开门,便不得不交流。这场无声的战役,小顾自觉输了一城。
她埋着头走在嫌疑人后头,女孩却突然开口:“这么晚还不睡,修仙啊?”
“啊?啊,明天有小测。” 小顾讪笑。准确来说已是今天的小测,测的全是新学的东西,教授出题也是出了名的刁钻。若不是看书看得迷迷糊糊,她也不会把门禁卡落下。
拿完门禁卡往回走,女孩丝毫不觉小顾的百种心思,还自顾自地和她聊:“门禁卡好麻烦啊,我上次丢了买新的,宿舍居然要我一百块。就是为了捞钱吧。” “就是啊。” 小顾打起精神附和。这句赞同倒不违心。宿舍厕所好几天才打扫一次,要钱倒总是痛快。小顾生出了些和人同仇敌忾的快乐,宽宏大量地和女孩道别:“晚安。”“晚安。”
女孩自来熟,从那以后见到小顾就会寒暄似地笑笑,找些话题聊,甚至友好地请她吃水果。小顾便也只能笑回去。敌视最常和自己说话的人不那么容易,她便也吃过几次女孩递过来的蓝莓。只是每擦去一次马桶圈上的尿滴,以往的义愤填膺褪去,疲惫感渐上心头。说到底,她并不知道留下那滴尿的人是谁,有意或是无意。战役从没打响,她只是义务清洁工罢了。
日复一日,那滴尿,被迫对小顾认了主。无论它出现得多么诡谲,清晨夜晚,任意隔间,总会被这位耐心的猎手擦掉。深夜,小顾反复来回于厕所和房间,脑子里徘徊的尽是些考试后就会忘却的枯燥内容。接近午夜时下起的雨已停了,床单冷了,她难以成眠。小顾皱着眉感受着若有若无的尿意,打定主意再去一次厕所。
她并非故意偷听的,只是路过那道开了一小半的门时,忍不住在暖黄灯光旁驻足片刻。女孩对室友轻快道:“应该是她吧,就咱们隔壁的隔壁。她老是去厕所,尿频一样。”“尿频尿急尿不尽,肾亏啊,说不定不是故意的吧。”“哈哈,反正挺恶心的。”
小顾无言走进厕所,用力按了水龙头,水流没精打采地浇着她汗湿黏腻的手。抬起头,镜中深棕色的黑眼圈和狰狞连绵的痘,赫然是一张可憎的脸。
喉头到胃部忽地一阵痉挛,呕吐来得汹涌,污物痛快地一泻千里。小顾捞着自己的头发,木然张着嘴,泪水流个没完。钻进鼻尖的酸臭引来新一波恶心,她佝偻着背发抖,像是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清理呕吐物不能用水冲,一来稀释后更难打扫,二来味道可怕。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其实呕吐物中的病原体……小顾想到隔间去拿厕纸,却莫名站在原地没动。她回味着喉头未散的腥酸,静静地看那热腾腾散发着臭味的一滩。外头虫子叫个不停,树叶却无声,好像又要在深夜下大雨了。明天的马桶圈上,那滴尿还会照常出现吧。
小顾打开门,走了。
(故事情节看似琐碎无比,可是从马桶盖上的一小点尿渍,慢慢扩散而出的却是现代社会的种种漏遗,最后演变成了一场人性的彻底沦陷,纯真的丧失常是书写的关目,不需天灾人祸的背景,原来就发生在日常的方便里,除了题目有点不得不失,叙述的语气和人物的刻画,皆有含蓄细腻而深刻的掌控,沙特式呕吐的这一刻,他人和自己皆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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