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
為那段橫過掌心的紋路找到解讀以前,同學的危言聳聽讓我一度確信,裂痕是被鞭出來的。
小學時流轉過一則校園童言,關於老師的藤條都沾染過不明藥水,那樣的痛足以急遽地把缺失的筆畫和算草鞭出原形,甚至把同學的頑魂鞭出體外。母親會寵溺而避開羸弱的小手不打,但老師不會。透明膠水從而變成必需品、日用品。稍有自知之明的學生如我,都會趁課與課的間隙,將遲滯得仿佛不甘的粘液擠在掌心,另一隻手巨細靡遺地塗抹,從手心到手背,自然的風乾恍若身心俱全的事前準備。因難解而無法完成的Buku Aktiviti。差一點就滿分的人生聽寫。不熟訂書釘的翻頁路數而空出兩大頁的科學考卷——每一行罪狀各有鞭數,通常跟大家一字排開的,都是小事、常態。
多數鞭痕在掌心精準地化開,偶爾錯落成橫生於指關節的皺褶。共同進退的緣故,事後對於疼痛的壓抑可以不帶眼淚,破裂的膠膜似乎也可以作為集體信仰,涵蓋著象征大步檻過的甩手操。手心負載了潤物細無聲的各種藤條,它們的鞭眼粗細各異,越細的越是鋒利且痛於無形,只是面對作業的粗心仍舊難斷。在需要辨識度的功課如筆順和數學之外,其他功課大抵只求完成與遞交。於是有時將空白格對照鄰座的靈光,或流芳百桌的模範作業,哪怕偶爾還是會意外地吃鞭,例如沒有帶書。害怕被二度責罰,那些鞭痕都會在放學鈴聲當中決定留堂。
彼時鄭秀文的感情線上唱得火紅,帶著連續劇席捲大人世界的同時,也難免在校園播滿禁果的種子。開竅一般留意起掌心,細密的人生線索早已從那道深刻裂痕四散龜裂,污點一樣的疤。唯我始終不懂感情線的位置,和它有沒有分岔。後來在紀律處受過最多鞭數,罪狀是跟隔壁5M班女同學在校園拖手散步。事後握筆還會手顫,一種痛中帶癢的不適,仿佛預示了小狗戀的結束。徒剩單獨的注視裡,我恐怕過繼續被鞭,恐怕從斷掌分裂至脈搏近處的紋路繼續往下延伸,往後青春將佈滿醜陋的皺褶紋路,不再適合愛人,亦不再被愛。
多年前母親的友人登門造訪,其中一次她們彼此研究掌紋。偷聽到的一些,主詞譬如最近脈搏的那一條名為生命線,敘述譬如掌紋的變更以五年為一期。對於十來歲的小孩,五的倍數相當於五的乘法表,我因此順著假想往後的十五,二十,二十五歲,期待那露骨的斷掌終會淡去,進而不再斷裂。他們對小孩的掌紋也不感興趣,說小孩變數多,談的都圍繞在作為女人的感情事業家庭健康云云,最後又為彼此沒有斷掌而慨歎,眼神往來中還有擁抱和感激。
新馬電視台合製過一齣《斷掌的女人》,講述一個雙手斷掌的苦命女子。箭速前行的中學,帶著好奇跟不同的人一一談論過,掌紋星座是否真可以讀穿一個人的身世?都是人生無常。逐年下來白短褲長成長褲,後來同是斷一隻掌的愛侶說若真如此,斷掌男是好命的,不值得被拍。我們從周圍師生聽說太多傳聞與地帶,廁間後樓梯後台和頂樓的暗角不等,虛實是其次,主要還是知悉只有暗處才適合安放或偷渡一些什麼。早熟原來也是,曝光便是鞭打與大過的一種冒險。
畢業與親密之間的暗角,兩隻相互追尋的斷掌不見五指地交扣;手背隱起的合襯,讓泌出的汗如透明膠水一般,仿佛從彼此當前的襯衣、以後的肉身,偷渡並膠合著各種私密的用語,帶著一點腎上腺素。每每鬆開,所有的張狂便隨光收入掌心的夾縫,回到一對普通同學並行的平行視角,沒有仰角俯角之別。有人之處避開了各種親暱的可能,不挽手搭背,而下課放學的見面,都跟兩棟教學樓之間的橋樑比較有關。——每每合二為一求存的大裂谷之間,世故一詞作為安心卻單薄的一道吊橋,大概也最為險峻。
一道罪孽與過錯反復輾壓出的形狀。我終將學會俯瞰並且聚焦,在它之外的各種細粗,並沿著那些曲折迷離慢慢行進。只是它們的分岔往往走向淺薄與孤獨、下文漸失的斷裂,衍生出成年愈漸清晰同時窄仄的窘態。從身邊匿跡的過人與錯,或許都身首異處地埋在裡面,但片片碎碎毫無彌補跡象。鞭痕不過一個寓言式的開端,以五年一期的倍數,在很久很久以前。
(沿著掌紋深深淺淺的今生前世,判讀出一種成長的困頓和愛情的莫名,總是因為斷過了才能接上來,時間的那條隱約而索然的虛線,從校園和家庭裡的影蹤,橫穿自身和自體的形骸,像是再度享受了一番鞭撻的凌虐,終於才能修成一種慾望雙關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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