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董琦:那个地方

Monday, March 13, 2023

董琦:那个地方

零散随笔

【2007】

我很喜欢家里的浴室。记事起最早的家里浴室,是在旧家,一扇蓝色有点透光的塑料大门,被前屋主的孩子贴满了海豚和蓝鲸的贴纸,抠不下来,也没打算抠。因着学了一个新的海洋生物,逢人就说最喜欢海豚,但明明连实物都没见过。要是靠近了那道门,便能依稀看见斜着的影子,敲起来反而不是叩叩响,而是一片固定不好的塑料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在里头洗澡时不爱正经洗,就喜欢拿家里的洗浴用品挤在爸爸小小的漱口杯中,看各色不相融的粘稠液体堆出分层,然后摆在盥洗台上,让新出品不可食小蛋糕陪着我才乐意洗澡。但也不是正经洗澡,说是玩水更为贴切一些。最后的最后,那扇大门上会出现一道佝偻偏矮的身影,啪嗒啪嗒两声信号,没等熟悉的乡音催促,自己先扯着嗓子吐出散装的家乡话先发制人,然后依依不舍的把它倒了,清洗,恢复出厂设置。

【2016】

那是一个和喜欢的人稍微贴得近些就会脸红气喘的时候,我见过镜子里满脸熟透了的陌生感,盯着发愣,回想隔着洗到发灰的白衬衫之间,或许半秒都没有的触碰。因为听见门口来人的声音而回神,那种诡异又饱和的粉红,和身后几扇粉色大门几乎一致。于是我低头洗手,将不太好闻的浓粉色洗手液打出泡沫,均匀的涂抹在手掌手背、每根手指和指缝。到这人顿了一顿,瞥见镜子下方的洗手方法小帖士,又照着做了遍。洗完想起在这一楼这一层这一盥洗台的角落间,我曾安慰过偷偷抹眼泪的她。于是才下去的红晕又攀上了脸,我破罐子破摔的掬一抔水打在面颊上,当个蒸笼出去了。

【2018】

搬家到了一个离学校需要坐车接近一小时的老旧组屋区。整个家的面积都小了,房间拥挤,洗浴的地方也小,进门就是盥洗台,左一步坐便,再一步淋浴间。于是我对新家很失望,当然也不止对新家,总之我对成长很失望。因为亲自掏钱给自己买了一套喜欢的洗浴用品(然后发现不打工就买不起)以及在青春期莫名接受到的一些纯粹又原始的恶意。我唯一满意的那扇木制大门,比之前那扇蓝色塑料大门大了许多,我不习惯,经常在反手关门时误判脚跟和门沿的距离,蹭掉脚后一层血皮。但是木门厚实,隔音效果实好,那种闭门既得的清净,非常难得。我习惯在里头装聋作哑,回避一切家庭问题,或者自己消化情绪,制造伤口,处理伤口。混乱的情绪裹挟着的回忆已经不甚明晰,只记得是尖锐刻薄的,家庭给予我的爱。我俗称那段时光是颠沛流离的,但不好解释,也说不上来喜不喜欢自我隔绝在阴湿的角落里。但木门之后,是一片安全的领地。我会在光怪陆离的情绪里抽身,发涩的双眼盯着那面因水垢而模糊的镜面,在鼻涕和眼泪里分辨出一个人脸。

【2023】

不知道为什么灯光很昏暗,并不是自己家那样的亮堂。靠窗侧是放洗浴用品的平台,我喜欢坐在上面给身子抹泡泡,在花洒出水的淅淅沥沥间,我总是会盯着水流出神。他站着正好能挡住上头的灯,因为背光所以根本看不清脸色,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侧过脸时才会打消这种陌生感。雾气蒸腾的小淋浴间,是让人安逸的温暖,但蒸久了也会头脑发昏,便要小幅度地拉开窗,凑过去呼呼气,与对面架着的高速公路面面相觑,或者对着外头的天色发呆。他会贴过来,刚洗过澡的湿热皮肤会覆上我的,像小狗一样湿润的鼻子会蹭在我后脖颈上。那种来自人体的温度会让人有一瞬的困惑,原来两个赤裸人体触碰得到的并不是油腥,好像还有柔软和温热。

(除了眠床被褥,生命必须固定耗费在厕所浴室,按照年份按下快门处理底片般,循着盥洗台前的镜子,冲洗不同时期的自己,空间格局虽然并无太大变化,不过已是迥然不同的照影,一下子顽劣而乖巧,一下子压抑而流泻,有时引人疑惑,有时又惹人联想,独幕独角当然难成戏,好在满脑子拐点,内心起伏带动文字热胀冷缩,任何狭小的地方,其实都是一片天地。)

6 comments:

  1. 在家里,除了被褥里,应该就是浴室里留下了最多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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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明明在卫生间里度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之前却从来没意识到。看到这篇,自己过去在浴室里脆弱甚至是丑恶的瞬间,仿佛也一点点随之被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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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以前家里的冰箱上好像也贴了许多贴纸,时间一长也会渐渐卷起并脱落。好像在提醒我们,成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各种情绪和眼泪夹杂在一起,想倒掉清洗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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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虽然每一年身处的是同一个设定空间,确是在不一样的地点,带着不一样的心境,也许多一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反而会让心变得宽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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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不是正经洗澡”,只是“玩水”,未免也太可爱了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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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尖锐刻薄 颠沛流离 油腥 很精辟的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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