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楚颖:那个地方

Monday, March 13, 2023

楚颖:那个地方

青教花园

/那个小区/

青教花园——我怎么还记得你。

二零零几年的武汉永远灰蒙蒙的。坑坑洼洼的小巷,泥巴石头混在一起,早餐摊的桌椅凝固陈年的油腻,早起的人依旧大排长龙、大快朵颐。早上七八点,蒸馒头蒸花卷的热气弥漫,和晨间的雾、踩灭的烟、城市的霾一起,不分你我地朝上空飘去。

巷子旁立着两米高的铁栏杆,栏杆那边就是青教花园。有五六栋吧,五六层高。里里外外都是水泥的灰黑色,唯一五彩斑斓的是墙上的小广告,铲了又贴,没完没了。一扇铁栅门,照理说是要拿钥匙开锁,或者像打小灵通一样按下那些发黄的按钮,等待一声「咔嚓」来给人解锁——这样的等待是相当难熬的,门铃十有八九出故障,没带钥匙的人常在铁门外一站就是十来分钟,小区里人来人往,真有够难为情。不知哪天起铁门的锁也坏了,省了大家的烦恼。

就是楼梯道总有垃圾,各人只管好自家门前那一亩三分地,缺了点公德心。但街坊邻里间倒还挺亲密,见面聊上好一通,逢年过节也兴串个门添点喜气。

要怎样形容呢?那样一片灰蒙蒙下。管你是刚搬进来,还是要攒钱搬到更大的房子去;管巷子多吵闹,自行车棚多拥挤……每家都烧着热气腾腾的饭,指着日子蒸蒸向上去。

那时我还是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年龄。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青教花园,你究竟存在于我的回忆,还是被我杜撰的幻影。


/那扇铁门/

我真的记得,那扇铁门是绿色的。只是绿漆裂了又掉,风吹雨打生了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清了。父亲把哭号的我抱在怀里安抚,抱出家门,一直到楼下铁门外。我哭得天昏地暗,父亲与铁门面面相觑。

小孩子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记事,大人们是最不知情的。当他们在家里讨论一位朋友的离世时,我问——「走了」是什么意思。即使父亲轻声细语、以童话般的结局予我解释,在那样风和日丽的一天,生命终究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它的温情面具,把世间最大的残忍暴露在我眼前。

父亲说:「死就是离开。人都会死的。爸爸会死,妈妈会死,你也会死。死是生命的阶段,是大自然的规律。」不完全听得懂,但我吓坏了。我只是哭,想不明白:就如同每个小孩,我那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特别的小孩。死亡对我不能网开一面吗?—— 这绝不可能是凭空捏造的记忆!我与「死亡」的初见是那样的清晰。它只是在远远的拐角,轻轻瞟我一眼,恐惧与虚无从此在我心中无边蔓延。

长大了才明白,生命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我也只是一个没任何特别的普通人。只有对死亡的恐惧,时至今日依旧在深夜使我失去睡意。

「死亡」长久地、沉默地凝视。我问自己,究竟害怕的是什么。世界在混沌的光晕中倒退,无止境地坠落,坠落。那扇铁门在尽头注视着我,越来越远。


/那间小屋/

我害怕未知。连带着,我怕黑,怕鬼,怕空荡荡的房间。这些都是我之后才发现的。

住在青教花园502号的时候,我常在家里搭自己的小屋,各式各样的。把四五张靠背椅(像music chair一样)摆在一起,床单盖在上面,搭成一个小帐篷,我就抱着膝盖坐在里面;又或者是钻进沙发底的空隙,再拿抱枕把出口堵上,隔绝个干净。

最喜欢的还是雨伞屋。大概需要六七把,各种颜色的伞,圆点、条纹、印花,一把一把撑开,摆成一圈,再垒上多一层。然后我会站进中间,坐下,把最后一把我最喜欢的伞盖在头顶。大概能够想象吗?那样脆弱又像堡垒一样的小屋。我喜欢把它搭在客厅的窗边,中午的时候,阳光会洒进来。

躲在小屋里,我并不会做任何事情,只是坐着。或许「躲」不是个恰当的词。凳腿、墙壁、雨伞把手,我与它们亲昵地挨着,在我的小屋,我感到无比放松和安全。

母亲常找不到我,她以前总是为此烦恼,大概也担心过,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吵不闹,不要玩具,在那个上蹦下跳的年纪,就那样一个人安静又满足地坐着。

妈妈,我想这是件好事。那样小,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间小屋那么小,一个人刚刚好。如果是两个人,要紧紧拥抱,直到两颗心都全然信任地彼此交付,才能装得下。

当一个人不管是睡眼惺忪,还是醉眼朦胧时,都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那他注定难以向任何事情妥协,也绝不愿意将就。想到这里,就有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叫我忍不住叹息。

刺猬说,「黑色的不是夜晚,是漫长的孤单」。    


/那盏夜灯/

夜晚。我对夜晚的挚爱与恐惧奇异地共同生长。

长大一些,我开始在房间里贴荧光星星。父母不赞成,但也没有不许,于是四面墙都贴满。白天拉开窗帘给它们吸收阳光,晚上回馈我一室的幽幽绿影,现在想起来其实怪恐怖的。

而记忆之所以那么温馨,一定是因为那一盏月亮夜灯。是暖色的,澄黄的光。每晚合上眼睛前,我总要看上它一眼,想象自己躺在空旷的、柔软的银色山坡上……

我是那样的喜欢做梦。梦将有限的时间延长,把我带到生命以外的地方。 绝没有要逃避现实的意思,但有时候我宁愿睡着。诚然我无数次被噩梦惊醒,洪水淹没学校、恐龙张开血盆大口、窗外眼泛绿光的狼(现在想起,我合理怀疑那是我墙上的荧光星星),但那些不可言喻的美梦……

飞翔的感觉!(虽然是以蛙泳的姿势)

掉进铺天盖地的花海。(几乎是意象般的)

泰坦尼克,伊瓜苏瀑布,瑞佛顿的汽车旅馆,长岛灯塔的绿光。(我给他们圆满的结局)

喜欢的人,如月光洒在海面一般温柔的眼睛。「白醋,春梦,野柚子」

他不会知道,我为了梦见他曾多么努力。比如,在睡前看一眼他的照片,再带着某种虔诚默念几遍他的名字,有时会奏效。听起来无比荒唐,但我的的确确曾靠着梦境维持爱意。

这些于我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越长大越不安定,少说也搬了十次家。住过的地方,床在哪头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如今睡得少,梦也少了。累极了倒在床上,两眼一闭就昏过去,一片漆黑。

偶尔半梦半醒间,不知怎么回到了青教花园,第4栋502号。穿过那扇门,窗边的雨伞屋还没收起。我望向月亮灯,朦胧的最后一眼,然后陷入安稳的睡眠。

(从远景的清晰到特写的朦胧,记忆总是渐行渐远直到蒸黍未熟,南柯一梦般的回叙如同时空逼视的千万道光芒,往那个最隐蔽和古老的地方穿透而去,虽然明知虚妄但也心甘情愿的,将自己一分为二,仿佛在两种现实之间展开一段现在与过去的对话,虽然越往后越像是任性的挥洒,幸好意识流的文字一发尚有收拾,最后也就像是梦土上,等待归去的游魂。)

3 comments:

  1. 成长就像一把把收起头顶五颜六色的雨伞,再在回忆里贴上早已卷曲脱落的绿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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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回忆和幻影如一同升起的烟雾热气,成长是突然之间明白生命,童年会被五彩斑斓的雨伞保护着,青春是思绪的野蛮生长,最后回到晨间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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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或许成长的过程就如梦一般,如果可以,希望你的是一场美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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