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喜：那个地方

学校

【钟楼】

学校从一块四方天井，搬到艾利斯顿一般的新校区时，我刚好升初三。冲不出的封锁，在这里豁然开朗。

开学第一日，校长在石灰色的旗台挺着肚腩大展宏图。踩在绿得发油发亮的塑胶操场上，我们藏匿在人群中的五个女生，却被独自高耸的钟楼所蛊惑，时不时便回头望向那座陡然拔地而起的钟楼。在堆叠的红砖碧瓦上，凿几扇仿佛相框裱好的窗户，高处嵌一轮白玉盘的钟面，以此便勾勒出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青葱岁月。随着辽阔的钟声，我们好像也一同冉冉升起。

老师容许我们探索新学校半天。一解散，我们五个就朝钟楼奔去。在光秃秃的水泥当中，唯一从尖尖的屋顶正中，透下一束金灿灿的阳光。我们沿着螺旋楼梯，在交错的光影中沿级而上。如此绕了三圈，最后面前只剩下一把梯子，孤零零地挂在一块狭窄方正的平台，距屋顶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我们五个围在一起，却只能束手就擒。我不甘心地抓着梯子向上踩了两级，更加确信了那段不可超越的距离，只好退下来。朋友们互相安慰：即使未曾到顶，我们也算见识了钟楼。

我们的钟楼奇遇还是传到了老师耳里。自此，钟楼入口都挂着“禁止进入”。

【操场】

初三，除了将笔杆刻成手指的茧，就剩下被赶到操场拉练，以应付体考。每天下午五点，跑道起点就是雷打不动的四列长队。一声令下，浩浩荡荡一群人随即在操场上散落成零碎的雨点。

刚开学时，不要求速度还不打紧。我正好探着脑袋把新学校看个遍。跑道中间是嫩嫩的青草坪，正前旗台背后是蓝绿相间的篮球场，上体育课的小学生在那里把皮球拍得砰砰响，体育老师站在旁边吹哨。左前方的乒乓球桌，漆好像还没干透。右前方敦实的两层建筑就是食堂。再远些，教学楼一律是白色屋顶，红棕的砖。跑到学校后门附近，就能看见摩天轮，像白色蒲公英。

三个月过去，当初的赤色跑道褪成了乌红。我从身着一件轻薄的单衣，到现在绑着里三层外三层。

一跑起来，风就像刮在脸颊的飞叶，张嘴喷出的那一点热腾腾的白气，瞬间就被吞噬。我笨重的双臂也在羽绒服两侧摩擦着，滋滋喘气。在漏风的宽大校裤里，防寒的紧身棉秋裤像小鬼一样，勒着我的小腿往下坠，每往前迈一步，都如同抡起一个锤子砸到地面。

八百米好像永远到不了头。篮球场，乒乓球桌，教学楼，乃至遥远的钟楼，全都患上帕金森，眨眼间摇摇欲坠。

熬过冬天，就要面对春天喋喋不休的雨。实在避不开操场的积水，我索性混着脚底激扬的石子，水花四溅个痛快。而有的时候，边跑着当头一棒就淋在脸上，打在头发和眼镜上。狼狈得像落水狗，可是步子不能停。

体育老师只是告诉我们，无论什么天气，站在跑道上，只有跑。

【教室】

新校区的教室更大更明亮，桌椅也换成了奶黄色的木桌椅。

可在教室前门上方，也多了个无死角监控。这下，酷爱偷窥的班主任得偿所愿。

每周班会，她便播放从监控截取的图片和视频。在她点击一个个文件夹的间隙，我总是忘记呼吸。随着爆发的第一声哄笑，我才察觉到脊背上的冷汗淌在肩胛骨上，起起伏伏。

他的座位大概距我最远。在八倍镜下，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是他走我附近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丢下一个小纸条。

他很瘦削，步履轻快，扔纸条的动作像小鸟啄虫豸。动作进行完的下一秒，他通常已走到教室最后，和好友勾肩搭背。

有时我窝在座位，抓破脑袋也写不下一个字，毫无防备地，会从天而降一片小小的纸条。我立刻用手盖住，再悄悄挪到课桌下，才暗自打开。

那个小纸条通常会折四五番，打开来往往是作业本的一角。黄黄的横格护眼纸，白白的四线三格，还有的背面算了数学草稿。他的字不算好看，但很飘逸。

苦恼的是如何还给他。女生下课不会到处游走，大家都驻扎聊天。

幸好我负责收英语作业。每天，每个人的课桌，我都要顺理成章经过一遍。到他面前时，我的脸颊好像总是发烫。我盯着他整洁的桌面，然后把紧紧攥住的拳头松开，再抽走他的练习册。

我通常在自习下课前五分钟开始收作业。那时候全班还规矩地坐在座位上，没人会发觉。

轮到他坐最后一排时，走到他面前刚好下课。周围人稀稀落落离开了座位，他们的桌上还摊着书本。在我的拳头放开，纸条落下的瞬间，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教室里的声音很吵闹又很遥远。我低着头说：“我的手很凉。”听见他小声回答：“没事。”我既不敢抬头看四周，也不敢看向他。他的手温热得像烤红薯。就这样过了两秒钟，他又轻轻松开，捏住那张小纸条。

每到播放监控的环节，我都凝望屏幕，手不自觉发抖。

但似乎这一切就真的，瞒天过海。

（人生这趟朝向衰老的旅行，青春校园是最热门的景点，完全以现在进行式的画面铺展，示范了记忆不需时时作势想起，其实才有身历其境的感觉，文字似乎更有自信和玩性，在身教言教之地，放任出不拘一格的神采，钟楼是成长的试探，广场是自我的期许，教室则是欲望的酝酿，凝神屏息的慢动作回播，句间刻意横生多段，好像战战兢兢将一切拉长了，时光就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