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那个地方

深宅小院

我重要的20岁生日还是在国外留学时过的，就吃了顿小贵火锅。奶奶在视频电话里欣慰着 “终于长大了啊！要工作养家了！”她念叨着孙子上了大专有出息，挂断后悄悄问我赚了钱会不会分给她花。我应着会的，却不是滋味。外婆用的还是老式翻盖“小灵通”。我猜她肯定也想打个越洋电话，但因为话费贵舍不得。她肯定也记得我的生日，也不会记错我读的是什么大学。

我回过很多次家。奶奶的家变了又变，终于变成一座崭新的三层小洋楼。外婆家没有，老宅一伫就是几十年，比我岁数大的家具满屋皆是。只是注视那老宅，便有时间没走，外婆没老，我也没长的错觉。

【深宅】

老宅冬暖夏凉，和通常文人怀念旧居时描述的一样。我在六岁前都由外婆和奶奶轮流照料。一个住在广阔的麦田上，小县城的丰利镇，拥有美好寓意却鲜有人知的地方。另一个那时还租着县城的小二楼，毫无印象。

老宅外墙细密地印着小块白瓷，其余都干灰的水泥糊上了事。窗框还是木头的，一推就吱呀响，后来都脏锈得推不动。房前有块水泥地，养过狗跑过猫，屋后是两大块田，夏天喷药秋天收割，忙了三季，冬天外婆就坐在小柴房里用剩下的干草打麻绳。一屋子高的麻绳捆才能赚20。

外婆的弟弟冬天会来送点鱼、肉来。长大母亲告诉我，当年不到20的外婆挑着扁担挣钱送弟弟上学，打麻绳的手艺就是那时候学的。我去过舅公城里的家，三层洋楼装修得气宇轩昂。

小时候睡醒，就跑下楼看外婆搅拌沉重的泔水饲料，一瓢一瓢倒在锈蚀的畜槽里，很快便传来母猪贪婪又幸福的啪唧朵颐，我就趁机偷瞄几眼角落里缩成一团，待哺的雪白猪崽。外婆常告诫我，鸡群是不能吓的，否则隔天早上我很可能吃不到鸡蛋。外婆的父亲那时还健在，有一次早起喂鸡跌了一跤，自此鸡舍就成了一堆砖墙。

午时的农活主要是生火做饭，厨房里没电磁炉和煤气，摆着比我还大的铁锅连着柴火灶，炒出来一盘盘“外婆红烧肉”。火炉后边，每天外公都搬来干草枝条，垒得高高的。缩在草垛中间，把扎手的干草卷成团塞进柴火灶里，再划一根红头火柴，等着滋啦变为噼啪。柴火烟是不呛人的，带着新鲜的湿泥气儿和清清脆脆的草根味儿，闻起来像极了上的红香。每次一时兴起，就一个劲往里送干草，看着跳动的火苗映在我热红的脸上。不一会儿就能听见外婆慌忙大叫：“小乖别烧了！菜要糊了！”，我便咯咯地笑。

往后，上了初中，回老家无非因为白事和过节。白事时，要在老宅的空地搭上大帐篷，摆满桌椅。锅碗勺盆交响，菜式喷香四溢。这叫“吃席”，前一秒饭桌上喜喜闹闹，半夜就是唢呐铜锣哭嚎声一夜。我向来不喜欢白事，看着一屋子远亲近邻喝酒吃肉，最后围看外婆跪在麻布袋子束成的蒲团上大哭，心里很不是滋味。

初中学业忙，每次回去母亲都不忘催我写作业。外婆家除了饭桌，没一张像样书桌，便搬了板凳到院子里，趁着太阳好，放在高椅子上继续刷题。

【小院】

2022年初我高中毕业回了家。当登机桥上冷冽的空气钻入，我喜极而泣。周围背满行囊的身影，莫名都怀揣着一致的喜悦匆匆归家。正值过年，父亲因为工作繁忙抽不开身，母亲便亲自开车带我回老家去。

农村的夜路难走，刚修的水泥路两车堪堪能过。七点的夜路漆黑一片，只有周围农家在外吊着的大裸灯泡与窗内的凑着车灯缓缓前进。

尽管一片漆黑，但时隔两年，车子驶进窄道，我还是从一排漆黑的房子里认出了老宅。外婆看我们娘俩终于回来，急急带进屋。一桌好菜已在柴火烧的开水锅里轮着热了几次，每次都做这几样老手艺。顶灯坏了，屋子显得有些昏暗，盘子里也显得暗沉。我顾不得别的，抡起筷子就往嘴里送。

老木桌上，熟悉的荠菜鸡蛋肉丝馅儿春卷，包得鼓囊，配香醋，油香又鲜，除了家里别处再也吃不到的手艺。其余的菜用不着看，一筷子下去就知是哪一道。

昏暗的屋子里略显冷清，还在工地的外公正急急往家里赶。母亲絮叨着要给外婆买新手机，还突然惊叫着推辞起外婆递来的红包。外婆将厚厚的红纸包塞给母亲，就笑吟吟地揣着手，一遍遍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孙子。我吃着菜，注意到她的目光，眼圈就开始红，眼泪一滴一滴往饭碗里掉。

这是我头一次在饭桌上落泪，还是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万幸屋子里黑，母亲和外婆都看不见，不然以她们的性子，多少也要跟着哭一场。

家里都盼着我长大当家，可长大了才明白，院子里也藏着小小的愿望。小灵通是能变智能手机的，柴火灶是能变煤气灶的，水稻田是能变大麦田的，老宅也是能变新宅的，老宅里的大人，也是想变小孩子的。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老家，每个老家内里都有一个饭桌，每个饭桌周围都有一个忙出忙进的外婆，情绪情感的起伏充满感性感念的回荡，虽然仅有前后两节，行文思路较是以忆往和思今的脉络铺展，但是少小与老大的切换，离家复归与亲情血水的酸甜，收刹之末句尤其喜悲交集，风土不外乎人情，但是描述的范围不妨扩大，宅院炊烟之外，既有麦田自然必须记上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