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
引:
一直想去陕西攀爬华山,怎料出国读书十年来从未再有机遇或时间前去一游。上海的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作为最好的三甲医院,却是我时不时非自愿到访的“山”,可谓是年年都要去个几次,每每在“山”脚下看着攒动的人山人海,都会在心底祈愿病痛的五指山不要压在家人和自己身上。
【重症监护室】
2020寒冬,一通紧急电话震醒睡梦中的我,未来得及反应已是身处那猩红悠绿又惨白的医院走廊。猩红的是急诊部刺眼的二字大厦灯牌,让人不觉一阵瞳孔收缩却又晃得生疼。手术室限制区的悠绿灯牌似是为了提高视觉舒适度,减少视觉疲劳,身为猩红的对立,被认为有助于放松和保持镇静。可高度神经紧绷简直下一秒就要碎裂的一张张亲人的脸,却惨白得连走廊的墙面都显得更有血色。躺在手术室的,是我们所有在场者的长辈,却被下达了一式两份的病危通知书。
深夜的急诊长廊空荡又熙攘,行色匆匆的是白衣飘飘的天使,仿佛一个个发霉蝉蛹蹲在墙角动弹不得却又耸动哭泣着的黑色背影,是挂念着至亲的被审判者。我看向身边相互依偎,摇摇欲坠的一具具身体,眼神逐渐空泛。人确实渺小,仿佛时刻会被那扇推开的门击碎纷飞,又仿佛随时会被门后之人的宣判击垮崩塌。我紧合双手,等待着绿光的湮灭,许愿生的红光再次泛起。
【肺部CT室】
又是寒冬,人生的线来到了2022。上海的疫情在12.10号彻底失控,全城沦陷感染,70岁以上的高危老人,以大基数由白肺引起的沉默型缺氧在家悄无声息地离去。本就超负荷的医疗体系彻底崩溃,极度牵挂家中长辈的母亲不顾自己才阳康的身体,在我的执意陪伴下再次来到华山,企图为家中感染的长者约上一次肺部CT,打消患上白肺的恐惧与忧虑。事实也好,心魔也罢,总是需要一味安慰剂才能尘埃落定。
这一次,我再看不到猩红悠绿的灯光,甚至连医院的轮廓都难以看清,自门诊大楼进口百米处,便只能看见乌泱漆黑的,一片蠕动着的,焦躁的人海,前赴后继得扑向小小的候诊大厅。人们的头颈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被无形的手捏住了脖颈的鸭,被拼命地向上提。这百米的CT室大堂距离,我被堆挤着往前推搡,双脚都难以着地,挪动了足足一小时才踩进室内的候诊区域,却早已喘不过气。不久前尚整洁规律又空旷的空间,在此刻只剩下天花板还是原来的纯色,每个CT室的门都被无数大大小小的手掌用力撑着,似乎都期盼着自己可以推动这扇门,成为下一个被检的对象。我很快被人群涌着挪向边界,瞥见四壁的墙都处处斑驳灰蒙,满地皆是被随意踩踏的预约纸和确诊单,也不知是故意弃之还是疏漏下的掉落,任其缘由,当下的情景却是根本不允许弯腰捡起的行为。
此情此景,本应更似天堂,有着普济世人的天使的医院,却更似熙攘爆满的人间炼狱。呜咽,哀嚎,大嚷与吼叫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灯光充满了压抑,人性的劣根性却暴露无遗。当七个小时后通过打通层层关系,才拿到CT预约时间单的我们挤出CT诊楼时,看向彼此的眼神早已是难以聚焦的涣散,布满了血丝与疲乏。天降大难于人间,谁能幸免。
【脑科专家会诊】
一转眼又来到了三月的假期,临时决定飞回上海陪伴家人几天,因先前两个月都时常头疼欲裂,母亲安排了华山医院的脑部CT,核磁共振和脑科医生会诊来揪揪缘由,缕缕思绪。疫情高峰退去的华山大厅又恢复了往昔的气派空阔,这熟悉的空间再次开阔明亮,给予人一种生的希望。不同于往日,我成了今天的诊治对象。
三个月前还令人喘不过气的CT核磁共振长廊此刻空无一人,铁质的长椅被擦得锃亮,角落里还摆放了几盆极好养活的绿植,生生息息的气氛仿佛令我手里的颅内蛛网膜囊肿诊断报告都变的轻如鸿毛。可49x42x45mm的数字令我意识到几个月来的剧痛,是囊肿极速扩大压迫左脑室导致的。重新走过大厅,人群依旧熙攘却不再拥挤,脚步减缓,也让我的心不那么紧绷窒息。隔壁一栋的三楼便是专家会诊室,狭小的电梯有着专属的电梯员按着楼层,会诊室明亮温暖,穿着白大褂的年长医生们坐在我的对面,递上一杯热茶,开始分析CT报告书。
专业的词汇听的我云里雾里,恍惚间陷入怔然,周遭色调温和的装修,软软塌陷的身下软座,令我仿佛并不置身于与生死挂钩的人生岔路口,而是窝在客厅,和一群长辈叙旧。可“老友”们身上晃眼的白色大褂将我拉回现实,我抑制恐惧,听着“引流”,“开颅”,“缝合”的炸裂词汇,再次紧闭双眼,等待着审判,虔诚祈愿救赎我的绿光降临在身上,再燃起生生不息的红色光芒。
(生命的九拐十八弯,只有进了医院,恍然才会觉悟原来只缘身在此山,虽然明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是语气口吻却毫不自艾自怜,反而异常端庄而冷静,深陷囵圄依然风姿傲立,地方的殷红惨绿打磨得无一挂漏,医院作为生死荣枯的临界,同时看得一清二楚,抒情的温度被另一种坦然的高度掩饰,或许是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气度,或许是已将未知寄托在更高的某个维度。)
生命的诞生与消逝之地,红绿灯光交替述说密密麻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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