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摩托车徐徐驶上斜坡,司徒小乐戴着头盔,双手环抱父亲粗大的腰,在脚下引擎轰隆吐烟间兴奋地环顾周围。狭窄的巷间两侧矮屋零散林立,落漆墙面栖息着片片灰茸污垢。一些老人从旧檐裂瓦下的门户伸出头来,失望之际又缩进阴晦的家窝。街道上飘拂着一股淡淡的叶味,午后的阳光撒落在石灰地砖上,为空荡的巷子增添几分生气。
小乐从父亲身后探出头,看到坡尾的老榕树。榕树的树冠葱茏,从远处看像一片栽在天穹的翠绿云彩,凝聚于粗壮的树干上,在坡上傲然挺立,尽显一股岁月磨练而成的苍劲。
“这可是镇子的守护树哦。”小时候初至村子时,爸爸背着小乐爬上榕树后,两人坐在粗枝上俯瞰坡下的整片小镇。
“很多很多年前,当这个镇仍是一个村的时候,有只妖怪乘着暴风潜进来。它带来连日的干旱,病痛的肆虐,百姓不得安宁。后来镇上来了位剑士,与妖怪搏斗三天三夜,将剑刺进对方的胸口后,终置妖怪于死地。过后胸口插着剑的妖尸,被村人深埋在泥土里,并在上头盖了一间神祠,以感谢村神的保佑。”
“看,就是那栋红色屋。”父亲伸出手指指向东街,小乐看到一间四平八稳的建筑盖在通向山区的木桥前,破损的檐砖下,外层剥落的红漆仿佛孤零残喘。
“那……剑士呢?”小乐揉起渐渐沉甸的眼皮,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剑士啊,被村人追捧成村子的守护者。他在这里落户,接着结婚生子,子孙满堂。剑士在去世前,托孩子将除妖时所用的剑的剑鞘埋在坡上。孩子依照吩咐作后,过了几天埋葬处长起一株树苗。树随即迅速长出新的枝杈,一个月后成为一棵擎天巨树,也就是这棵榕树……”
小乐在摇曳的枝叶下已昏昏欲睡,父亲高调的嗓音与叶子的沙沙声渐渐消失去。
之后小乐向母亲提及这件事,母亲笑着说那是爷爷说给爸爸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传说。问起爷爷和奶奶,他们也只露出微笑,并疼惜地抚摸她的头。奶奶去世后,故事在小乐的脑海中也渐渐模糊而去。
电单车驶进榕树的树荫里,几只鸟从树冠窜出,飞向天空的另一头。
“爷爷!”小乐连头盔都没摘下,便跳下电单车,冲进榕树旁的铺子里。爷爷正在柜台端详一个铜色的方斗形香炉,放大镜后的眼睛,像榕树身上的窟窿一般大。
“是小乐啊。你可来了。”爷爷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伸出双手迎接奔来的小乐。
“噢,是你的孙女啊。又是暑假么?可长高了呢。”祥叔站在柜台前,轻轻地拍小乐的头。
“爸,祥叔。”父亲踏进铺子后恭敬地打声招呼,三人嘘寒问暖一番。
“香炉是新货吗?条纹还挺精致的。”父亲靠在柜台,握起炉子问道。
“是我从木桥前的神祠拿来。神祠要拆了,说是让位给新的发展。”祥叔立即答道。
“原来如此”,父亲转头面向爷爷:“爸,这里就快不行了,你就和我们到城市一块住吧。”
爷爷挂着一道浅笑不回答,走到铺子门口凝望前面的榕树。祥叔则一脸羡慕地望向爷爷的背影,眼神夹着一丝忧伤。
由于母亲仍忙着考古的工作,父亲得到城市主持古董拍卖会,暑假的头两个星期里,小乐则是由爷爷照顾。早晨,小乐向奶奶烧了柱香后,便到楼下的铺子去。爷爷弯身坐在柜台,向小乐点头问好后,便转头翻阅起陈旧的书籍。小乐一边吃馒头,一边小心地绕着摆放不齐的瓷器与雕品踏步,偶尔观察古董上边的图案,或点算柜子摆放的古钱币。
有时爷爷也会招手叫小乐坐在旁边,听他娓娓道来一些古董的趣事。小乐聆听的当儿,视线总停在爷爷眼角深邃的笑纹。自奶奶去世后,那条笑纹便很少出现过,像是垂吊在眼角的泪痕。
今早爷爷仍旧在柜台专注地读着书籍,小乐拿着馒头准备到门外的榕树下享用早餐。榕树下在泥土里撒开的根茎粗肥,像一个个张大的巨爪,牢牢地深陷于地底,让小乐不禁怀疑它的根部从坡上一直延伸至整个镇底。小乐盯着缠绕着树干的藤蔓,不自觉地循着它的枝条往上看。
一排蚂蚁正马不停蹄地在条纹纵横的树干爬行,路过一条懒洋的蜈蚣。在盘曲多姿的枝杈上歇息的小鸟发出清脆的啼叫,枝叶的缝隙中可隐约觅见树冠遮去的蓝天。这时,小乐发现左侧的枝头上,有一个人影伫立不动。
小乐抓住藤蔓攀援,费了不少力气,终于爬了上去,只见树干另一边的人影,竟是一位头上顶着笠帽的叔叔,挺直背脊盘腿而坐,健硕的身子披着白色的长袖衣裳,全身散发一股凛然正气。叔叔腰部缠紧的布条束着一把铜色剑鞘,上边刻着龙凤图,右手紧握上头。
“是古剑鞘吗?好像爷爷铺子里摆的呢。”小乐好奇地问。
叔叔没有回答,只微微上扬嘴角。他眼角挂着沉重的笑纹,颇像爷爷那副忧伤的面容。仔细观察下,他方正的脸廓与挺直的鼻梁也颇像爷爷。叔叔转回头去,深邃的眼睛眺望远方。小乐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望,看到木桥前那座已少了屋檐的红神祠。
连续几天,小乐都爬上榕树,一边咀嚼着馒头,一边在轻柔的凉风中登高目望。叔叔则总在同个枝上默默地坐着,向小乐点头示意后,将目光转向逐步拆毁的神祠,剑鞘上的手背浮起根根筋骨。
小乐向爷爷提起,但老人家听后只笑了笑,拍着小乐的肩说:“就陪陪他罢。他很寂寞呢。”于是小乐起床后就爬上榕树,在享用馒头的当儿,陪叔叔望尽镇子的千姿百态。
攀上榕树后的第六个晚上,小乐作了一个奇怪的恶梦。梦里坡上的榕树依旧挺拔,神祠亮丽的红漆却添了一份庄严。祭台上摆满了祭品,方斗形香炉里香火鼎盛。春夏秋冬的季节迅速交替,神祠逐渐残破,突然一股凛冽寒风刮进神祠,续而在祠内打转,打落香炉,发出阵阵号叫。神祠剧烈晃动,地板迅速崩裂,一把剑冲向小乐的胸口……
小乐醒来后,心脏还在砰砰跳,急忙换衣下楼,爷爷正在门外的坡上向远处眺望,神情有些凝重。
“爷爷,早安。”小乐打了招呼,爷爷递给她折得整齐的雨衣,吩咐她带着到树上,随后转身走进铺子里。
小乐爬上了树,叔叔仍在同个位置凝望。她放眼望去,红神祠的砖瓦已全部被拆除,工人正握着钻土机往光秃的土地钻。突然,天色忽暗,乌云翻腾,狂风呼啸,淅沥暴雨从天而降。小乐套上雨衣环抱树干,幸好头上的繁枝茂叶挡去哗啦的雨珠。
另一边的叔叔却倏然起立,一个蹬脚跃身飞去。只见钻土机之处的土地崩裂,一股漆黑从中涌出,上头卷着一把剑。叔叔迎身奔去,剑头腾飞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他捅来,叔叔则藤定地挥舞着剑鞘,挡去每一个攻击。双方交战得难分难舍,在电闪雷鸣中火光四溅。最终叔叔一个后空翻,腾驾于剑之上,手中握紧的剑鞘瞄准往前一推,剑已回鞘。
这时雨止云散,两个搏斗的身影消失去,阳光徐徐降落。小乐到达地面时,爷爷正握着一把她熟悉的剑鞘,唯独里头插着一把剑。小乐牵起爷爷的手,两人走进铺子。
“爷爷老了,以后轮到小乐了。”爷爷说话的声音极小,小到像榕树枝上的叶子发芽。
(小镇传说拟幻似真般磅礴,远从古老的岁月流转至今,路边一棵榕树上,侠客拔剑四顾心茫然,历史发展里的牛鬼蛇神,统统一见毙命。文字如剑绘声绘影,回鞘后也就完成了书写的意义,其实是对于土地的眷情,然后寄托和寄望于小孩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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