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逸玲的从此之后

Thursday, May 12, 2011

逸玲的从此之后



剝離

再度踏上這片土地也是好幾年后的事情。

二月的臺北仍舊彌漫著一股冷空氣。我還以爲沒有什麽可以比我此刻的心更冷,才發現原來你成長的城市和你,一樣默然冷峻。我們相識的這些年來,相處的時光甚少但卻過得很快。快得我只能記起一些片斷,再從這些零碎當中撿起對你的想念。

車子往市區駛進,佇立的路燈飛逝成彩色的霓虹。浮動的光點只是裝飾,那背後的幽暗纔是存在著較多事實的景觀。深沉的布幕讓我憶起你的雙眼。那是擲入石頭也無法聽見「撲通」的黑洞,但那種墨色同時逗留著一份閃爍的溫柔,忽明忽滅的光束引著我步入鮮少人闖入的境地。

他卻和你不一樣。

那年我出了國當交換生,就在校園遇見了浩。浩是像太陽花的男人,整齊的黑色短髮和壯碩的體魄。我們在臺灣初夏度過了一段時間。雖然浩在結識我的時候已經有了愛人,雖然我知道我即將陷入尷尬的處境,雖然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感情。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決定了要揮霍青春這件事。

原以爲浩會和其他大部分新加坡男生有異,但我不久便發現從小移居臺灣的他,血液中仍淌著一種近乎懦弱的心靈。儘管外表是一副陽光少年模樣。在一起的時光很多時候是坐著他騎的機車,穿梭車水馬龍的巷道,從一処吃到另一処,一直到肚皮鼓起來天也黑下來,才送我囘宿舍。至於聊天,沒有什麽實際内容是記得住的。

沾滿油光的嘴巴在他曬焦的臉上特別顯眼,像偷吃雞腿的小孩,只懂被逮着后咧嘴傻笑。每次看見那張臉,我都會驚呼于我的決定。媽媽說媽媽說,浩縂這樣開始他的每一句話。其實浩是被困在男人身體裏,一個活脫脫的幼稚小男孩。而我,不喜歡像男人的男孩。

好幾次想捎封信給在新加坡的你,但始終無法把想說的寫下來。而在我的要求下,你還是回絕了寫信這件事。

「進來吧」如此誠懇。

那天,百葉窗映出的光條掃過浩的臉,褐色眸子定定地注視著我。浩的臂膀禁錮著那年我的身體和裡面的魂,無法掙脫那些脈動的肌肉。電風扇左右擺著頭,吐出一些無法排解熱意的氣流。浩只管舔舐著我。下午空蕩的房子回蕩著交錯的聲響,而夏蟲的鳴叫也不曾間斷,直到呼吸平息后,才肯褪去。被子及床單一片片血紅。浩一邊起身穿上衣褲,一邊看著床上的我。我再次直視那雙眼睛時,看見最猥瑣的人性。

然後他抿了嘴唇,又讓我想起那個小男孩。

我獨自歸返。「少女的祈禱」在街頭響起,趨步向前,看見附近居民拎著幾袋已分類的垃圾,耐心等待垃圾車停靠。往來的車頭燈令人眩目,我只好停下腳步,扶著身旁的柱子。大概是塑膠袋沒綁好,遞給車上的人時候,其中一人掉了只破舊的洋娃娃。彎下腰,湊近點看,娃娃的裙子早已襤褸,關節也已松脫,一經觸碰,四肢便自行掉落。

「不好意思!」她伸手向我示意。

應該和我年齡相仿,但我不禁驚嘆于她那若冰霜的肌膚。陌生女子奔向欲開走的垃圾車,把破爛的玩偶交給車上的人員,那人瞥了它一眼,就把娃娃隨意扔下。直到那一幕,我才感覺到身子裏鼓噪而有溫度的一部分被什麽硬生生擰死。飄雨悄悄落在臉上,身上,衣服上,很輕很輕。我無法呼吸。拖著身子回到房間,我倒頭就睡。

我還以爲我的生命可以就此結束。

在半夢半醒的幾天,關於我們的一切,又被從荒漠邊喚囘。最深刻的是坐在你的單車上,一起在放學后閑溜達。在島國太陽出勤的時候比烏雲多,縂把水泥地烤得熱烘烘的,你清秀的臉龐竟也泛起了紅暈,還有幾滴汗水從髮際緩緩滑落。你騎著單車時,我喜歡看著車輪的影子不停跟著我們轉動著,夾著齒輪頻頻吵雜的聲響,像是旋轉木馬反復循環的幸福。還以爲穿著校服的日子可以永遠繼續下去。

從那時候,我們之間就很少説話,但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或許因爲過於相似,我們無法再在肉體上有更親近的距離。那次你只是吻了我,我就流下了淚。替我罩上外套后,你堅定地抱著我,不斷地拍著我的背,直到我沉沉睡去。誦經似的說「沒關係沒關係」,直到我張開眼睛,你才停止念念有詞。就是在那時,發現你的眼睛是一湖黑亮的水面,儘管我察覺得出你微妙的情緒變化,但始終無法參透深淵裏藏的,究竟是一圓皎潔的月或是只自我放逐的水獸。

之後浩和我並沒有就此結束。反而,我們瘋狂的,近乎變態的做愛。只要在一起,就可以不眠不休的做下去。對於那麽放縱的自己,我也詫異。無數的夜晚我們消磨彼此的精力和時光,也只是向索取溫暖的方法而已。浩是填不滿的缺口,惟有在我肩上抓出一條條的淺痕才得以滿足。幾度我嘗試讓自己離開浩,但最後只會更無法自拔地回到他身旁,讓他予取予求。

到了,阿伯囘過頭來説。下車后,計程車急速駛出這個死角。你果然還是來到了這裡,選擇以這種方法和我會面。那裏的人帶我見你。拉開櫥櫃的一刹,我還以爲又是你用肅穆的態度和我開玩笑。怔了一陣,我顫著手卻再也尋找不到一點點溫度。你蒼白了許多,原本瘦削的身材現在萎靡了。像是早上看見的那只麻雀,那麽自然安詳卻又潛藏著一份悲傷。死亡仿佛就是那麽一回事。

在那邊工作的人讓我等等,還需要十分鈡才輪到你。接著他們通知我你的死因是「服藥過量」。怎麽我從來不知道。抗憂鬱的藥物,他們說,然後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這才想起你的父母雙雙在幾年前過世,當時因爲忙著工作,只和你聊了兩句,卻無法到臺北陪在你身邊。你也從來不多談你的朋友,所以我不知道這段期間,你是不是都是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胸口湧起一股鬱悶。我自私得可恥。

拆開信封,是你的字跡和一只貝殼色的吉他pick。紙上寫的是我的住址和聯絡方式,原來你早已計劃你的死亡。

臺北的空氣刺骨的冷,我點起一根煙,吸氣時火光如熒。吐出一團煙,蒙蔽了眼前的所有。那是和浩在一起時想模糊我們的臉龐時,做的事。現在,會再點起煙來,因為想在紛亂迷蒙中看見你的樣子。

回過頭,看見你被推進那巨大的銀色器皿。接下來就只是火焰肆意的燃燒。把手中的pick湊近臉龐端詳,街燈穿透其中,照出薄薄的似血絲的折曲。在手指的搓揉之間,緩緩飄出你的氣息。久違的溫熱感受湧上口腔,我不住地把pick揣入唇齒,用力地銜著。乾澀的唇痕一處處迸裂,我算是完成一個心願,成為你腥甜的入口。

閉上眼我還記得,你囘寶島當兵的時期曾經打了通電話給我。那是你在新加坡念完大學后的事了。一次娓娓唱了首批頭四的Yesterday,越洋電話的雜音,騷動著我們共同的過去。沙沙的琴音中,我邊哭邊笑說你傻。然後你說,是白痴嗎不開心就離開他,反正沒有罰款,怕什麽。那次通完電話,我就再沒有找過浩。

此刻阻隔著的冷與熱,在焚化爐割出一方相互踫撞著那玻璃片。由你那方傳來清脆的叩門聲,是你指甲的觸感裂劃過我的背,落在這岸,最後無法寄出的密語。

(男人是荒岛女人是漂流,反之亦然,不过在这个悲凉随处蔓延充满的繁盛之世,没有岸,只有昨日和今天都一样的海角天边。爱情总是了无尽期,直到魂飞魄散,肉身一片一片如鳞剥离,恋人以记忆相缠并且互相唤起,过去已经往逝的现在,男人用指甲,女人用背,作者用文字,书写了彼此的荒岛和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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