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痴
午后的闷热慢慢消退,墙上陈旧的布谷钟跳出一只缺脚的布谷鸟,没有发出叫声。他抬头瞄一眼钟面,再看看外头逐渐昏黄的天空,提起背包就往屋外走去。
屋子旁边是大水沟,长着一株株的芦苇,密密麻麻像围墙一样延伸到三十米外的一座小山丘。起风的时候,芦苇细长的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小巷里那几只咧着嘴撕扯着不知是乌鸦还是麻雀的野狗又开始一阵狂吠。完全不受干扰,他只是静静地欣赏余晖下闪烁的一片金黄,轻轻摇曳着。那是一种习惯,每天傍晚去小山丘的途中,是这片芦苇林稍稍安抚了他悸动不安的心。
他是在小山丘上遇见她的。
那里是他平时画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芦苇后面有这么一个山丘。他从小就不爱念书,就是美术方面特别有天分,别的都不画,就只画些花花草草。小山丘提供了所有的素材和灵感,他喜欢坐在草地上用炭笔把周遭的自然都收录在画纸上,一遍又一遍。一张张的木槿、小白菊、含羞草如今散落在房间的四周,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对它们失去兴趣的一天,直到她单薄的身影把他的目光从野菊上调离。
几乎第一眼就可以肯定她不是这里的人,村上鲜有陌生人到来。如果不是胸前那不甚明显的起伏,他恐怕不会知道那是个瘦弱的女孩,病态的身躯几近畸形。过长过宽的T恤把她衬得更细更小,两只长长的手臂垂挂在身侧,像是连举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松垮的及膝牛仔裤被洗得泛白,露出的两条小腿毫无生命力,只是在杂草间拖动脚丫,漫无目的地走着。周遭的空气因为她而凝结成块,那是一种他不懂的氛围,重重地压在女孩过于纤细的肩膀上,顺道压住了他的心。
女孩越走越近,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传来一股发酸的气味。他不晓得那味道是来自那套肮脏破旧不堪的衣物,还是她脚踝那颗硕大的脓包。而她只是踩过了他的背包和画纸,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空洞的眼神没有焦点和光彩,只是散发出淡淡凄然的美。那瞬间他很想忽略她左脸颊上布满的水泡,可是凌乱的黑发怎么遮也遮不住,硬是突出了那份悲凉。
她的世界好像只剩下她自己,而他的世界只剩下她。她不是比花草更出色更教他着迷的东西,只是刚好让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腿了色。他的眼里仿佛只有她是有颜色的——灰蓝色,很惨淡的灰蓝色。
那个黄昏他第一次画了花草以外的东西。和即将枯萎的杨柳有点像,只是这次濒死的是灵魂。他再也画不出那些花草树木了,没有人知道他悄悄换了作画的对象。
后来村子里陆续出现了各种关于女孩的传说,有人说她是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脸上的伤是男人的妻子弄出来的,毁了容才躲到这个小乡村。还有人说女孩被自己父亲虐待,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人却已经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了。流传最久的说法是,她只是一个到处流浪,身患重病而且失去记忆的可怜女孩。
没有一个说法得到证实,旧的和新的谣言继续在村里散布着。女孩的身世至今仍旧是个谜,他还是天天傍晚带着画具到小山丘上等待。
(画者与书写的人很像,文字是色块间夹色块,往外看是此世的彼时现在,往内窥探又是自己的黑灰掺白。天地间唯云空花草近乎纯色,画家绘出本相,出神的刹那女孩怯怯走来,虽然故弄了一点玄虚,但是原来永远还有另一个无法着色的人,让所有的表面光鲜都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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