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
她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干她这一行,其实是不适合做一个沉默的女人的。鸨母就常训她说,哪有像她这样的,客人花钱不是要找哑巴。然而鸨母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毕竟她的客人越来越多,远远超过其他姐妹。在她的身体喧哗过的客人,不愿服输像着了魔,不断上门光顾,精疲力竭的伏倒在她的胸脯和自己的汗水上,仿佛冀望能从她的灵魂遥远的某处,成为第一个听到回音的男人。
姐妹们没生意的时候,常聚在一起用最不堪的言语诅咒她,偶尔也会揣想,可三言两语后,还是会得出“就是贱,贱到骨子里”之类的结论。她一点也不被这些刺耳的恶言困扰,她只是可怜她们,正如他也同情那些男人。
可是,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因为她早已看透人性,甚至直直逼视到每一个人的死期,像一根蜡烛般燃烧到了哪一段,什么时候就快熄灭。小时候,她第一次把看到的真相说出来,隔壁的大婶隔两天果然就溺死。母亲觉得她不祥,拖着丢到窑子卖了钱,从此她也不再多话。
她深知,自己今生注定属于地狱。只为谋求一刻欢愉快感的男人,任意从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她只是望着他们剧烈喘息起伏的胸口,看到他们在这世上仅剩的时日,无论长短,还是会在心里暗忖茫然无语,原来大家终将齐坠地狱。
“我要Angel。”
又是一个大醉酩酊的男人。她瞥了一眼被酒精麻痹的脸庞,脏兮兮的但还算清秀。她的目光移到胸膛时,愣了两三秒,慌忙从鸨母手中接过他疲软的身躯,扶着进房。
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照例,她帮他脱衣服,手伸进皱皱巴巴的裤兜,摸出了一只脱线的破旧钱包,里面收了一张年轻女子的相片。她正要仔细端详之际,另一只手游走到沾满尘土的外套,却触到了另一样东西。拉开上衣内兜的拉链,一个方形的小盒子掉出,她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尽管从未想过今生会亲眼看到,亲手触到。
啪。
早就猜到的,却还是让她始料未及,戒指像是一颗心,安静的悸动在盒子里。
朴素的戒环上镶的,不是钻石,是她喜欢的白珍珠。很小的一颗,也并不是完美的精圆形,柔和温润的色泽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斑斓。小心翼翼从盒子里取出来,戴在左手无名指。多漂亮啊,她想。的确,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可是今生却偏偏注定与戒指无缘,多么可笑的宿命。
他看上去有些酒醒了。半张半合的眼睛布满血丝,四下扫了一番。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这辈子从未看过的温柔。她知道他就快死了,翻出钱包里的相片,里头藏了一张医学化验单,她于是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去找照片中的人。
她于是做了决定,她不能让他下地狱。
她褪去薄纱一丝不挂,解开他满是泥味的衣衫,珍珠的柔光慢慢滑到两人连在一起的背脊。拥他入怀的霎那,他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索性将他拥得更紧。五指像是要戳进他的肺腑里去,在他背上留下深深的凹印,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名字,那个女人,拥有这等权利。
他也只是一个无助的皮囊,转身顺势把她压在下面,进入的时候,头一次,她感觉到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潮热,从心头四下散开,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他的眼神紧紧锁进她的眼睛里去,不是贪婪地盯着她饱满的乳房,而是看着她,看到了她,然后在她耳边呢喃了她以为今生无缘听到的三个字,她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三个字,不是修辞,是真的为之付出生命。
尽管他不清醒,尽管他说出来的话是以为对着另一个女子,可她不在乎。她权当这三个字是他对她说的,她的他,值得拿一辈子去换。于是在一阵抽搐停止之后,她微微张口吐出了只有她听得到的呻吟,也说出了那三个字。
她摘掉手上的戒指,放回方形的盒子,和那女子的相片,一并塞回他的衣兜里。她弯下身去,听着他一深一浅的呼吸,感到前所未有的,无与伦比的快乐。转身拿起他的化验单,她和这一切将一同消失,以及所有那些没有灵魂的男人的魂。
希望他睡醒睁眼的刹那,发觉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如此而已吧。
(地狱永远不会空,成佛升天不若缱绻瞬间,肉身菩萨以温柔渡人渡己,天使降身为了重燃一盏灯。最慈悲的爱情不过如此,男人的痴心总是女人的宿命,今生今世甘愿用尽。文字的皮相藏了欲望的呼声,我们其实何尝不是为了快乐而进行书写的孤魂,在这个始终看不清楚的世界,苦苦寻找一个注定的壳。)
男子圆了天使的梦,
ReplyDelete天使成就了他今生的归依。
男女关系若能如此简单透彻,
这个世界将能抛却多少哀怨缱绻。
凡人和天使本就无缘,尘世更没有简单可言。
ReplyDelete凡事不可太尽,太尽则缘分早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