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昱琪的从此之后

Sunday, May 8, 2011

昱琪的从此之后



孩子

下午放学回来,保姆家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男孩异常瘦小,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专注地玩弄指甲,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保姆说他是俊义的弟弟,名字是俊宝,阿姨刚从马来西亚的家乡带来新加坡的小儿子,拜托保姆帮忙多看一个孩子。俊宝和俊义从此以后,都会一起到保姆家。我们这群被看护的孩子当中,俊宝最小,与我们相差至少有四岁。晒得焦黑的肌肤,圆亮的双眼搭配小嘴巴,算是一个可爱的男孩。

俊义突然冒出一个弟弟,我觉得有点怪怪的。俊义通常都不与俊宝多说话,兄弟俩除了一起回家几乎没什么交集。但俊宝也确实让人难以亲近。

长型餐桌尾端的地方是俊宝的特定位子。当我们陆续吃饱离开厨房时,他还在位子上嚼着那一盘饭菜,不知道是不是闹情绪的关系,用上一小时多都还吃不完,让保姆感到既头痛又生气。

在吃饭时的他总会散发出难解怪异的忧郁氛围,像是陷入一段漫长的折磨,不只他难受,我们看了也觉得辛苦。俊宝已经过了需要喂食的年龄,但是如果不喂他,或许直到太阳下山了,他还没能把饭吃完。保姆总会花上十五分钟的时间,非常有节奏的把一汤匙一汤匙的饭,从撑宽的嘴巴塞进去,让所有饭菜顺着食道,滑入那一个必须被慢慢填满的胃袋里。

俊宝喜欢沉默地呆在角落,不做什么事,就是忙着清理指甲。一丝不苟地顺着微弯的曲线,俊宝似乎享受挖尽灰尘污垢的快感,接着就把手指伸进齿间,专注的磨咬着指甲的边缘,一只手指接着另一只手指,仿佛在这个重复的动作里,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义。

有一天,保姆家买了电动游戏,大家都兴奋莫名,呼声也就此起彼伏。

“Round One. Fight!”

街头霸王的隆与古烈在对决,也是弟弟与俊义的战争。隆使出升龙拳,古列中击飞天然后倒地。又来一个波动拳,古烈敏捷的高跳闪过,回送一计音速手刀……你来我往紧凑的格斗场面,果然就吸引了俊宝。只见他默默地离开呆坐的角落,走到俊义的旁边坐下,看得痴迷,目光执意紧跟着电动人物的每一个跳跃和攻击,眼皮一刻也没舍得合上。

两架电动遥控在我们之间传来传去,却没有一次传到俊宝的手中,满心的期待变成不耐烦的等待。突来的一股冲动,俊宝用抢用撤用打,尽管身材瘦小却不甘认输,说什么都要把遥控弄到手。听到吵闹声的保姆赶忙从厨房跑出来瞧看究竟,知道是俊宝先动手后,愤怒地把正咬着微抖下唇的俊宝拖到房间去。

俊宝被强拉进房间,整个人哽咽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珠在这一刻变得模糊。看到他如此受屈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泛起了一点怜悯,蹲了下来给了他一个拥抱,轻轻地抚拍着他的背,带着如同保姆喂饱他吃饭的节奏。俊宝的右脸躺在我的胸口里,很快地就平静了下来,冰冷苍白的脸颊变得温暖红润。

从那次开始,俊宝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房间里,他也不再对任何事物表现兴趣。坐在房间冷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俊宝有时靠着衣橱读故事书,有时对着衣橱兀自开关抽屉。

我们在客厅看电视时,总是感觉好像有人偷看。我回过头时,原来是俊宝,但是却马上转身别头,转移的眼球瞬间一时不知要望向哪里,然后停在手中的故事书上。看得出来,俊宝内心其实想要跟大家亲近。

“他的爸爸是个没用的流氓,生下来了又不愿意养,所以才把他送给人。”

从超级市场回家的路上,保姆的这段话令我惊讶,因为我没想过,俊宝原来不是阿姨的亲生儿子,心里对他的怜惜,又多了一些。

保姆得到婆婆家跑一趟,于是我先把大袋小袋的东西拿回家,搁在厨房桌子上。我想先洗个脚,可是却马上擦觉异样,出门前明明还吊在厕所门上,已经洗好晒干的胸罩,竟然不见了。

或许是谁收起来了,我推开房门想要在衣柜里找找,不期然却发现俊宝坐在地上,手中捧着的正是我的胸罩。

手指顺着胸罩布绸的纹路搜索,俊宝长短不齐的指甲,温柔仔细的抚摸着罩杯的边缘,接着翻过来让手背在凹进的弧度里栖息,好像想要触摸残留在里边的温度,但是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俊宝的身躯开始剧烈的颤抖,连脸部的肌肉也在抽动,黑暗深邃的瞳孔里,透露出的是一种汹涌难抑的饥渴,强忍着的水珠在眼角聚汇,在看到我的一霎那间,马上随着脸庞缺堤般狂泻而下。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一股力量,我转身关上门,抓着衣角徐徐的把穿着的T恤向上扬拉,微湿的发梢利落的打在背上。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孩,被世界遗弃了,我一边告诉自己,一边解开扣子,肩带依偎着倾斜的肩骨线条了滑下来,胸罩在俊宝纯真的视线中,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因为人世残酷拒绝喂哺,孩子必须依赖胸罩的慰抚去学习成长。书写的目的,其实一如故事里的『我』,正是在这个已经足够悲怆的时代里,用最赤裸的体温去暖一暖读者和俗心的渐凉。切记文字不可过于匆忙,需要慢慢关照看视,才能伏贴人性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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