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未
一
那年村里闹了旱灾,成片成片的玉米棒子都未成熟,便被煞人的烈日抽吸了精髓,焦黄着,干瘪地僵立在地里。野狗热得发了困,瘫蜷在土路旁的树荫下,垂着头,探着腥臭的长舌。村民在荒地上挖了个大坑,将那些抵不住饥荒酷暑的鸡鸭投了进去,浅浅地掩上了一层黄土,猩红的血迹斑斑点点地在粗燥的干土地上闪着暗光。
尸腐味引来了成群的乌鸦,呀呀地噪唤个不停。村民们恼火了,但懒得去寻竹竿把它们驱走,只能扯高了嗓们儿大骂,却偏偏热得有点中气不足,没能持续多久便被尖锐刺耳的呀呀声盖了下去。饿疯了的乌鸦用尖爪刮开土层,撕啄着露在面儿上腐肉,殷红的鸡血沾满了它们黑亮的硬羽。
夜间乌鸦归巢了,圆月上薄薄地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灰云把村子照得白凄凄的,夏风飘过夹着几根鸡毛,里面弥漫着一丝血腥气。那夜未未出生了,接生婆还没能把脐带剪断,便被她的模样吓闷了,一个踉跄倒地,昏了过去。婴孩大半边的脸被黑色的胎记覆着的,胎记的形状像是只张开的大手一直抓到脑勺后头,坑洼的表面稀疏地生着几簇粘着胎血的毛发。她奋力地在床沿边蠕动着,蹬着短小的双腿似要将脐带扯断。黎二子没了辙,撞了撞胆,把自己的怪异女儿和媳妇分离。
黎家生了怪婴的消息隔天便借着接生婆的口在村里炸开了。热燥得懒奄奄的村民一时间活转了起来。村民们很快把未未的出生和连月的旱情联系起来,有人说她是煞星转世降在了村里危害村民。这一言论颇得民心,恰巧村民们正好没处发泄对连月旱情的不满,老天爷是骂不得,如今来了个煞星转世,个个把心中的气闷宣泄在了未未身上。
村长抵不住民怨,应了村民,请了个道士。道士扳了扳手指,算了算未未的生辰八字,说未未的生得蹊跷,八字是“天克地冲”之象,阴气极盛,确实是天煞魔星转世。
村长和道士的来回几句低语,没能逃得过村民们根根直竖的耳朵。这一惊人的消息还没能过得了正午,便沸沸扬扬起来。村民们扛着锄头围住了黎家,谩骂声不断,只是谁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法子。
黎二子急了,眼孔中透着惧意,似乎手中的长相怪异的女儿不再是他亲生的,而是自己祖上造孽的结果。那夜,黎二子和村长、道士二人商量了一宿,觉得孩子是杀不得,杀了也会迁怒煞星,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决定把未未关在黎家楼顶的小阁楼上,然后叫道士作法,把煞气封住。
二
不知不觉间,未未在四面围墙的阁楼中度过了周岁,开始吃干粮了,从那以后生母也就不再上楼给她喂奶。黎二子便在门面上凿了四方形的不大口子,每早把食物和水塞进阁楼。未未自出生便与人世隔绝,生母虽喂了她一年的奶,但她却怕触犯了煞星,每次都要等黎二子把未未恭敬地放在怀里,才战战兢兢地掏出那涨实的乳房让未未吮吸。瘦小的未未像是只拔了毛的鹌鹑,肋骨清晰地根根凸显着,她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汇在了唇齿之间,奋力地咬吸着那颗暗褐色的乳头。
生母闭着双眼不敢去窥视怀中那狰狞的胎记。有时未未吸得急了,唇乳间嗞嗞声不断,生母每每听得这声响都以为自己惹恼了煞星,生怕自己的奶头被她咬断,脸部的肌肉刹时绞结在了一起,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逼出,也顾不得煞星满意与否,用力地把未未扯开,睁着满是惊恐的眼睛,盯着未未依然嘟动着的小嘴和嘴角淌下的乳汁。
封闭的环境使得未未因此错过了语言的启蒙和心智的发展,同龄的孩童都开始了牙牙学语,眼神中露出顽童的狡黠,可未未的心灵却还像是个一张白纸。
阁楼的小窗是未未观察外界的唯一管道。她喜欢伏在地上看清晨太阳光从窗栏中洒进来,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在霎那间像老鼠似地窜开,隐没在墙角。秋时南飞的大雁排着人字划过那寸许的蓝蓝天际,未未见了会痴痴地笑,因为她喜欢人字的形状和它在空中缓缓驶过的速度。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雨水打着窗沿滴滴答答地落在阁楼靠窗的地面,冷冷的空气夹着阴湿的风吹了进来,未未冷极了,蜷缩在墙角,瑟瑟地发抖。这时,一只湿漉漉的乌鸦停在了窗口,灵巧的脑袋从窗栏子的缝隙中探了进来,闪烁着灰亮的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轻轻地扑飞到了地上。它抖了抖身子,溅了一地的水,探伸着尖啄去捡食地上的米粒。未未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活物吓着了,紧抱着双膝,不敢吱声。但看久了,却发现这浑身油亮乌黑的家伙对自己没什么敌意,便放大了胆靠近了几尺。乌鸦转了转眼珠,扑扇着翅膀,轻盈地跳开了几步,但却似乎对于眼前这个油头污面,趴爬在地上的孩子没有惧意。未未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右眼像是夜幕下的星辰一闪一闪的。
第二天,乌鸦带着它的同伴一起造访了这黑漆漆的阁楼,肆无忌惮地啄食满地的米粒。打那以后,飞来寻食的乌鸦越来越多了,原本空荡荡的阁楼一时间热闹了起来。久而久之人禽间的间隔变得越来越模糊。乌鸦去了对未未的戒心,未未竟也学起了乌鸦的一举一动,她曲着双腿,张开短细的胳膊,跳跃了起来。
童心正盛的未未也爱和小乌鸦嬉戏玩闹。有时她会和乌鸦们厮打成一团,用她扁平的嘴轻砸小乌鸦的脑袋,然后灵巧地避开,蹲坐在角落,骄傲地斜着头。
夜间乌鸦归巢,留下几片长长的硬毛,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鸟粪的气味。未未痴痴地望着窗外浅红色低挂的月亮,月面上似有淡淡的影子。未未以为那是白日和他玩耍的小乌鸦,于是向着月亮的方向伸直了脑袋,扇动起了双臂,但却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她忽然感到一种忧伤的感觉积在喉咙口想要抒发,竟不自觉地呀呀叫了起来,像是在唤着那在云端里飞翔的小乌鸦。
从此,黎家的阁楼里时常在夜间传出乌鸦的叫声,声声沙哑如同一把把锈刀,摩着黑石般的夜空。那声音在村民听来似催命令。许多人失眠了,夜夜睁布满血丝的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四围,微微颤抖着双手,来回摸着床延,生怕煞神上了床,将自己的魂魄吸食。大胆的青年会瞒着大人,偷偷地从侧面溜出来,躲在黎家的篱笆下,从篱笆间的缝隙中朝阁楼观望 ,只见隔楼黑漆漆的如同地府的入口,几只乌鸦在楼顶上盘旋,呜呜呀呀地和屋内的煞神对着话。惨白的月色下乌鸦的黑羽似乎撒上了银屑。年轻人不敢多看,唯恐被乌鸦瞧见了,被它们灰亮的眼神迷住。
村民们对于未未的惧心加重了,谈论未未成了村子里禁忌。黎家门前的小路厚厚地积了一层黄叶,上面星星点点地满是乌鸦的粪便。村民们不敢走近黎家,宁愿多走上一段坑洼的山路,也不愿经过黎家门口的小径。黎二子和他的媳妇得了忧心病,几晚都没能合眼,只能匆忙地收拾了几件行李,速速离了家。原本想去亲戚家借宿几日,但亲戚都顾虑黎二子和未未的关系,怕他把霉运带上门,都和气地回绝了。无奈黎二子只能只能在离村子不远处的小柴屋里落了脚。
他怕怠慢了越长越大的煞星,依然往阁楼里送饭递水。一次,黎二子把饭从洞口送入阁楼的时候,未未正巧半蹲在门旁,见了饭盒便用嘴如同乌鸦啄食一般去吃饭,牙齿刚好碰到了黎二子的手。触碰的那一霎那,黎二子好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双脚失了重心,仰面摔了下去。未未听得门外的动静便趴地,从洞口向外查看,呀呀地叫个不停。黎二子抽搐着脸,颈部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喉间像是塞了点了引线的炮仗,即将释放出无限的恐惧。
三
从那以后,黎二子去阁楼送饭的频率越来越少了,送饭时他总是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生怕失修的木梯发出吱吱的声响惊动了煞星。他再也不敢把握着饭的手伸进孔洞里,而是战栗地把洞门的盖子轻轻地掀开,用力地把食物和水罐子投进阁楼里,然后连滚带爬地下楼,夺门而出。
吃不饱的未未日益消瘦了下来,颧骨高高地凸起,满身粘着污垢。她总是撅着嘴,蹲在地上,挥动着双臂,连乌鸦也分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鸦。未未长高了,可以趴在窗前往外观望,高度开阔了视角,未未发现除了蓝天和飞物之外还有还有许多新鲜的惊喜。眺望远出,在那儿有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有时穿着春袄的孩童在其间互相追逐,黄里跃动的几点红绿。未未不由地把手探出了窗栏,风从她的指缝中穿过,她似乎意识到了封闭的阁楼和无限外界的差别。
未未似乎明白了自己的缺陷,她不能像同伴那样自由地来回于阁楼和外界之间。木窗栏之间的空隙在乌鸦看来只是进出的门,可对于未未来说确是一堵冲不破的屏障。未未似乎清楚了出口的意义。出口的另一段是无际的天,是飞翔。
未未直起了身子,用双手奋力地拉扯着木制窗栏,要把这障碍除移。“啪”一声,长年失修的木栏竟然被她折断了。未未欢声地叫出了声,四近的乌鸦都飞围了过来,应和着未未。黎家的院子顿时沸腾了起来。未未狂喜般地把剩余的木栏根根拉断。将头探出了窗子,这时从南方吹来的和风飘荡起了她打结的长发,暖暖阳光射在她身上。未未感到了一种无限广阔空间感,那是种美妙的感觉。
扶着窗沿未未爬上了窗台。她半蹲着,双臂微微抬起,直直地僵在两边,向着天空伸长了脖子,一种乌鸦起飞时的姿态。她呀呀地唤了几声,声音急促,透着孩童的迫不及待和对于飞翔的憧憬。
她跃离了窗台,双脚腾空的一刹间,仿佛自己的和蓝天混成了一体,身体仿佛失去重。飞坠直下间未未裂开了嘴,欢心地笑了。啪一声,重重地砸在了硬地上,身体好像散了架。鲜血从未未的眼角间流出,划过她右脸的黑色胎记,一滴滴地坠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未未无力地扭动着,抽搐着双臂,似乎还想再飞起来。乌鸦闻到了血腥,叫唤着飞近了未未仅存一丝气息的身体。
不一会儿未未绝了气,微笑定格在了在了他稚幼的脸上。村里人很快发现了未未的尸体,层层把她围了起来,他们的脸上没有惊吓或恐惧,也无人为她的死难过哭泣。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围看着,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像是一堵冷冰冰的石墙。
当夜,黎二子用草席把未未的尸体裹了起来,放上了运输庄稼的独轮手推车。他沿着山间的小路把未未带到了村外的荒地上。他把未未的尸体搁在地上,从车上拿出一把铁锈了的铲子,然后在尸体旁挖掘葬穴。掘着掘着,他忽然觉得天好像阴冷地沉了下来,压着自己的胸口。他抬起了头,只见北边飘来了一大群乌鸦,向着村子的方向飞去,黑漆漆地像是团黑云把一大块天空给遮蔽了。
黎二子慌了神,铲子哐当一声跌在了硬土地上。
(村里诞下鸦婴,善禽哑哑预知风雨,不过人世愣然无知漠然无情,乌鸟一生白白净净,末了的殉道,也是为了见证人们心底的黑影,同时暗示了我们的天性,藏着一种半恶半善的欲力,像是半人半兽的原罪和原型。毕竟还是人不如兽,黑漆漆的故事暗指进化的暴力,书写拥有了更大的关怀,文字也就可以飞起俯看目下的种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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