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惠芬的从此之后

Monday, May 16, 2011

惠芬的从此之后



凤凰木

嘀嗒嘀嗒……几滴雨落在脸上唤醒了浅睡的她,像是雨滴也不习惯近几天的冷空气,硬是要透过窗户的隙缝到屋子里取暖。昨晚又是个没有梦的夜,她拿起床边的圣经默念几句: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习惯性地寻求安心后,她就迅速洗刷上学校去。

来到偏远的郊区小学已有三年了。这所培材小学比以往待过的那几所,都来得原始简陋。当初校长带领她参观校园只费了几分钟:全校上下只有一排教室,教室前面的草场兼当露天式礼堂,没有食堂和图书馆。教师办公室的大小是课室的一半,没有冷气,且尚要和另外五位老师共用。乍抵达时,她在慌神之间误以为自己是乘坐小叮当的时光机回到了七八十年代。

如今,她已习惯在上课铃声响起时喝尽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洗干净,再缓缓走进教室。即使这样,教室里的学生仍旧少得可怜。来了这么久,做过许多家庭访问,她也明白学生不是嗜睡。这里的学生都是小大人,父母一早去割胶,他们得帮忙做了午饭才能来上课。

不过呢,乡下孩子确实是不喜欢念书的,生活的经验比书本的知识,来得更加实在多了。上课的时候大家坐立难安,每隔几分钟就有人走来走去,常常让她教学时失神,仿佛这些日子都是如此,只是她也不介意了。短短的休息时间,只有值日生会待在教室里。女生们带着便当坐在课室前的梯阶上吃,仿佛那样更自在。

一列教室的两头各有棵凤凰木,很高。男生们一会儿聚集在树下,一会儿连踢带爬就攀到树上,搞到汗流浃背,休息时间正好结束。然后一切周而复始。

曾经有一次,班上有一位小女生,通过不了一年级必考的马来文测试,她让学生留堂补习。小女生不认得二十六个拼音字母,发音频频出错。午后的太阳刺穿单薄的布帘,她耐心地教了一遍又一遍,小女生只是紧张地跟读,小口一张一合之间,唾液在嘴边徜着影光。这样的补习课在炎炎的空气中连续进行了一周,最后小女生还是什么都不记得,而她也只记得那闪烁的唾沫和无辜的仓鼠牙。从此,学生们的成绩马马虎虎,她也就算了。

直到师范毕业的菜鸟,像三年前的自己,出现在凤凰木正要开花结果之际。

“大家好!我是菜鸟蔡老师,请大家多多指教!”

菜鸟不只成为了她的同事,还因为宿舍空间不足而跟她同住在一个房间里。一开始两人是相敬如宾,她只是和菜鸟分享一些教学经验,但菜鸟很热情,或许是因为刚毕业的缘故,充满了如圣经里的人物一般的能量,好像什么困难都不怕,好像以前的她。于是她们渐渐越走越近,茫茫间找到了知己,常常到了晚上还躺在床上,聊着学校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原本对着泛黄天花板说话的菜鸟,突然别过头看着她,滔滔不绝立志说要改变那些难搞的小毛头。

“陈老师,你支持我吗?”

并列的床从来没有这么近,两人四目相接,突然一片寂静,挫败感顺涌而上,似乎在嘲笑她的无力。她赶紧把目光移回天花板,眼角划过的感觉是泪。

“会啊。要努力哦。”

菜鸟的热血唤醒了她的斗志,她俩设计了一套计划,决定要双管齐下:每天晚上,像她初来的时候一样,到学生家里进行家庭访问,这一次是两位老师一起出席,让父母意识问题的严重性。乡下孩子有孝心,有些事得借助家长的力量才行;另一方面在周末时卸下教师身份,跟着大伙一起下田干活,算是了解胜过的艰辛,也让学生对老师敞开胸怀。

这样劳动的日子非常累人,吃不消的时候就,只能靠着决心改变学生的愿望坚持下去。疲惫的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谈心的时间少了。筋疲力尽的菜鸟有时还会问她:“陈老师,你觉得我们这样做有用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还有迟疑,但是多了肯定。

“哦,我们真是伟大的老师啊!”

菜鸟说过自己的梦想,从来不怕阻挠,不怕取笑,要成为女版GTO。至于她,确是不知道自己卑微的愿望能否实现。最近身子越来越差,常常连咳嗽都吐出一丝血迹。小时候她常生病,母亲带着四处求医,后来信主好像得救了,一家也就改上教堂。此时,她双手合什曲指交握,再次喃喃熟悉的那几句祈愿,希望来得及让一切改变。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校园里的建设依旧破陋,教室两旁的那两棵凤凰木,却开满了橙色的艳花,在日光下灿烂耀眼。花朵密集的程度让人以为凤凰木是掉光叶子才开花,满树一丛一丛的火苗,似凤凰浴难之后的重生。菜鸟第一次瞧见这番美景,频频赞叹。她虽然看了好几年,内心依然悸动,为了一场等待花开的季节。

这天下课后,办公室里她的桌上躺着一束振翅待飞的凤凰木。疑惑的眼神对上菜鸟,她桌上也有这么一束。两人相视互望良久,从心里直到嘴边都扬起了笑容。

(杏坛有情,凤凰有木,乡下野校是理想落败后的暗影,可是树木树人虽然种在时间的边缘,枯白的色泽总有长出嫩叶的一天,因为老师有如顶头永远发热的光源。忧愁苦凉的世道较易书写,可是文字如果少一分亲近,恐就无法如此体验人间的温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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