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孙女黑色校裙的缝口边缘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温热。好不容易将微湿的线头穿进针孔时,顶在齿龈上的舌尖还余留着刚喝下的甜甜茶香,而手心早已经开始冒汗。
妮可将它往外拉长,惊讶地发现悬在影子上的黑线似乎毫无尽头。明明已经打了死结,但无论她怎么扯,它仍是不停地延伸,直至不再灵敏的关节感觉吃力。翻过裙底回神一看,手中黑线的另一端更是变成了惨白而杂乱的一团大球。原以为是自己拿错了颜色,正要按着椅柄起身走回屋里更换,这时孙女却夹着一张对折的画纸兴致匆匆的跑了过来,幼稚的声音说着是要给奶奶一个惊喜。
妮可迟缓的快乐从透过纸背还未吹干的色素得到些许端倪。孙女看见奶奶期待的微笑,便满怀骄傲地把画作摆在她面前,在知了的鸣声中摊开了七彩的惊喜。
就在瞬间,妮可膝跳似地以右手迅速推开面前的图案,在惊慌里手中拿着的银针也被抛了出去。湿软的画纸掉落在草地上,还破了一个洞,像被预言击败而融化的世界一般难堪。烈日底下,挤压在纸间鲜艳的对称形状犹如跌碎的翅膀躺在脚边,而奶奶和孙女却都愣在了原地。
孙女不知道,妮可对蝴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婚后初期住进这栋房子时,丈夫为了帮助妮可远离蝴蝶招来的不安,便在院子里斩除了所有花类植物。他在土壤上插下了逼真的塑胶花丛,甚至在窗边摆设了永远无法生长并成熟的果树苗与大树,供出一块好让妻子能够乘凉的荫处。妮可喜欢逗留在这片永恒盛开的天地,更喜欢少了乱飞的蝴蝶干扰生活。午后的她总会拿着针线,在院子里缝缝补补,享受着完美的氛围。
对于蝴蝶的恐惧之源头,至今无人能够寻获。丈夫从妮可的家人那里知道,中学时期的她曾经还因为这种颤悚,而拒绝上学校必修的标本课,老师和同学们都束手无策。最后还得让父母亲自到学校向老师解释,误解才得以消散。后来妮可发现丈夫对家人的问话,认为隐私被侵犯还与他大吵了一顿。之后就没有人敢再对她的恐慌症查些什么内幕了。
妮可钟爱鲜艳的颜色,更不怕一般飞行昆虫缺乏规律的飞翔特征。但她就是在遇到蝶类的昆虫时感到无比的惧怕,全身不由自主发抖得厉害,乱转的眼珠里看到的除了在头上到处乱飞的怪物,还有无数斑驳的黑点填满瞳孔。妮可对蓝色更是情有独钟,但却无法忍受在悠蓝得虚假的天空里放肆飞舞的蝴蝶。
两张毫无生机的膜片合在一起却能招来灵魂的寄宿,得到漂浮于花丛间的魔力,妮可相信这是个诅咒。每次她大声地这么说出,周围的人都认为她只是表示痛恨而已,所以通常不会选择过问,唯独高中时期认识的转学生厄洛斯对她的咒骂特别感兴趣。
“可是它身上的花纹和你脸上的轮廓一样美丽。”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旁从背包里翻出了厚厚的图本,指着一只叫做尤利西斯蝴蝶的图案说道。
“除了颜色以外,我和它一点关系也没有。更何况这是只雄性的尤利西斯蝴蝶。”妮可皱着眉头回答,不想多看。炎热的夏日里知了吵个不停,只叫她心烦。两人的校服早已湿透了,却不肯离开。
“如果现在一群蝴蝶飞向我们,你会感到害怕吗?”厄洛斯突然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地问。
妮可没有回答,只是笑。然后她便亲了厄洛斯。
原本的暴晒先是在眼前形成无数的斑点,一下子就变成了黑洞般的深邃。那天两人在户外呆了太久,结果双双中暑。妮可病了一个星期,回到学校后才发现厄洛斯已经回国了。
从此妮可对蝴蝶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除了害怕,还产生了极端的厌恶。
妮可没有想到陌生的惶恐再次出现的地方,竟然是让她忘却对蝴蝶不安的同个地方。孙女拾起了画作,便一声不响地回到屋子里,只留下妮可和她手中还未缝补的黑裙子在夏天的酷热里暴晒。
隔天是星期日,儿女们都会回来探望。二女儿刚生了个宝宝,小儿子也会带女朋友来拜访,妮可想到要多准备点食物,便起了个大早到附近的周末市场买些食材。在回家的路上她想到必须对孙女作些补偿,便绕道到几条街以外的地方想要给她买点她最爱吃的牛乳糖。
眼看就快到糖果店了,但是她却敌不过眼前刚建好的这座天桥。
妮可看着一层层必须跨越的障碍简直就像是排天梯,只爬了两阶就觉得快喘不过气。她靠在扶手上暂时休息,才刚想到,眼前就出现了一双翅膀。
不,是两双。那是两双橙色的翅膀。
妮可拿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便拼了命往上爬。一层,两层,三层,四层。她知道那两只蝴蝶就在背后,它们不会放过她,因为它们不曾放过任何人。
直至到达最后的一阶梯级,妮可已经无法正常喘气,而眼前又出现了那些该死的黑点。她慌张地想要往天桥的另一端跑去,但让她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种在天桥尾端的大树上,结了满满的果子。树冠围绕着无数纷乱飞翔的橙色翅膀,快速拍动的速度甚至能够听到微微的吱吱声,可是面对着广阔的空间和不停飞舞的翅膀,妮可却一点惶恐都没有。
仔细观察,它们竟然是一群群不断绕树的蜻蜓。
妮可走近看了看那群近乎优雅的昆虫,心中的某块木栓突然崩开似的,让埋在底层一切莫名的感受突然涌了出来,淋湿干枯了许久的自己。她仿佛看到在模糊的一群翅膀中央形成了那只昨日被她亲手抛开的银针,先是隐约的影子,像她已经好久没有亲眼看见的蝴蝶,然后便是再也清楚不过的轮廓线。在她以为能够伸手越过蜻蜓将银针拿来时,它却无声地掉落在桥底下的马路上。
妮可依着栏杆往下看,发现原来自己爬了这么高。也许这些年来不是蝴蝶追着她不放,而是在往上攀爬的当儿她始终无法忘记那只尤利西斯蝴蝶。这时她的身旁开始围绕了几只看似毫无目的的蜻蜓,而夏日里知了的鸣声依然清脆悦耳。
(心丧自有神伤,劫数因为造业,蝴蝶对称左右一样,现在的苦源即是过去的起念,仿佛一开始就是一辈子,你是我的蛹,也是我的翅膀,爱情的最后就是原来。书写也像奥德赛,命定的漂游必然是年月过后,才能渐渐往心中归航,这一程不断借文字作出召唤,为了明白心中各种恐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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