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姝敏的从此之后

Monday, May 9, 2011

姝敏的从此之后



返乡

才步出车站,就被一位男子挡住去路。

“是堂叔和堂妹吗?”熙来攘往的人潮,面孔形色匆匆,看着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堂侄,他伸出双手,心中暗忖究竟是手上的行李,还是女儿左顾右盼的神情泻了底。初次见面,身材高大的堂侄理了平头,话不多,拎着行李走在前方,眉宇间依稀可见家中老照片中垂统堂哥的样貌。可惜垂统堂哥比父亲早逝,与他始终缘悭一面。

逢年过节,父母总让他在泛黄的信纸上给外公和堂哥写信。“我们拢好,恁免担心,要顾好身躯…”同样的字句,他就着烛光,从小学写到中学。父亲作古后,他再不曾帮着寄信汇款。外公已逝,母亲也不愿再回乡探亲。就这样,纵使对父母口中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充满好奇,他却不敢贸然前来。直到这几年,母亲偶尔接到来自远方的电话,传达家乡某位故人归土的消息。望着母亲黯然神伤的样子,才惊觉自己再不来望,父母口中的那一代亲人,恐怕就无缘相见了。

堂侄载着他们驶向山区,身子上上下下地在陡坡上颠簸。蜿蜒的路绕到天边,曾经见证父母远行的黄泥路,如今是通往亲人所在的迂回曲径。车子停在半山的红砖屋前,门口佝偻着背翘首以盼的青衫老人,就是母亲出嫁后最谈得来的堂姐。曾是交换心事的美丽少妇,如今堂姐已两鬓斑白,笑容可掬,眼眶湿润地紧握他手:“恁就是阿英的儿子啊,恁是阿英的查某孙啊!都这么大了,恁能晓返来,真是福气哟!”

表弟代表主人家招呼大家吃饭。还未坐定就闻到一阵醋香,银色大碗中盛装着父亲至爱的猪脚黑醋,酱汁稠郁。表嫂端上一盘炒白粿,浓浓的米香配上蒜米与碎肉,美味诱人。吃着道地的家乡菜,才恍然惊觉母亲近年来终日泡在厨房,不过是想在道道永春美食的翻炒中,找到一点故乡的滋味。女儿经历一路奔波,虽然看似忙碌地逗弄堂姐的小孙女,还不时拿着相机为每一道菜拍照,但对所有菜肴只是略略沾唇。席间表弟如数家珍的分析起各人的辈份,看着殷勤张罗的亲戚们,他举起酒杯,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在众人的祝贺与他的感谢声中一饮而尽。

饭后堂侄带着他去庙里酬神。五彩蟠龙红绸高挂,圣王公的金身塑像伫立在黑木黄框的神案前。点起红烛,表弟递来一炷香,他和女儿跪落在神明面前,三拜还愿,祈求圣王公庇佑扎根于此与浮傍他乡的亲人们,世代平安健康。庙里的修缮捐款匾额上刻着父亲的大名,原来是垂统堂哥年年为他们求取平安灵符的一番牵挂,不曾宣扬。女儿站在热气蒸腾的炉前,娴熟转动的双手洒下一叠金银纸。堂侄替他买来两串红鞭炮,用香点燃,噼啪声四起,烟雾缥缈中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昭告族人子孙的归来。

走出庙门,众人带着他穿过崎岖小路,回到父亲儿时居住的祖厝。空气中传来微弱的异味,残缺的灰瓦与斑驳的墙前,放野的鸡鸭乱窜。女儿止住跳脚的举动,与他一齐踏过门槛。祠堂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已蒙上厚尘,两旁院落久无人住,墙角仅余稀稀落落的几块泥砖,屋脊欲塌。堂侄翻出族谱,双手抚摸着泛黄的册子,他看着一个个熟悉而疏离的名字。女儿很快在其中找到公公大名,父亲的名下以浓墨挥写出“外洋”二字,力透何止纸背,直逼他不察但已渐温湿的眼角。

堂姐领他去看父母的新婚房。两人立在门口,女儿无声搂住他的肩膀。旧衣柜空荡荡地立在那里,没有窗户的空间密不透风,只能走几步,曾供父母结婚的雕花床偎墙落脚。新房已成旧房,六十年后细工打刻的床架,还躺在储物室里,父亲离乡前曾不舍地嘱咐堂姐将它收藏。

伸手碰触那堵深褐色的门板,徒沾一手粉尘。堂姐说父亲回乡时曾几度一个人站在房外,抚摸着门板,潸然泪下。他此生未见父亲落泪,原来几十年来在妻儿面前隐藏,曾在这里肆意流尽。生存的艰难造就出无从规避的凄楚,结束探亲的两年后,父亲逝世,无法履行再度回乡的诺言。

夜黑山路难行,于是他们赶在傍晚时分离开。临别前他掏出红包相赠,长辈们连连罢手不收,只说如今大家生活都好,不必如此客气。一番辞让后终于收下,转过身又塞进女儿手里。好意只愿心领,亲戚们听闻女儿在上大学,都让她好好努力,说要将来光耀门楣。

山路十八弯,很快便望不见挥手相送的众人。女儿瑰丽的瓣花发饰戴在堂姐小孙女头上,而他手里握住堂姐亲手腌制的菜干,算是接通了情谊。酸咸的滋味充塞鼻头,一如多年以前父母探亲返乡时,行李箱里内那股潜伏的海潮湿气,久久不散。

(三代之间的归去来兮,自有飘风吹衣和厚土印迹,路迴迢遥气息壮阔,离散返聚隔了一段斑白世纪,田园未芜,取径依旧,一步前后踏出的昔今,踪影交错如叶落纷纷大树盘根,直从肺腑引出人世时移的唏嘘。情感的返朴归真,文字的行路不休,确是书写的最始和最终以及必经和必归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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