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俞
阿俞在八岁那年就知道,有些事情注定留不住,就好像离开她和母亲的父亲一样。自从父亲不在之后,日子谈不上过不去,但靠着母亲替人缝缝补补打打临工,三餐倒也不愁。阿俞也很懂事勤奋,直到踏入社会在一家银行工作,都不需要母亲操心。说来阿俞也就这样和母亲相依为命了三十个年头。
阿俞今年四十岁。为了母亲相亲过几次,谈过几次恋爱,但每一段恋情往往无疾而终。对于恋爱,阿俞总是带点意兴阑珊的恐惧,从来不主动但也从来不拒绝。阿俞相信命中注定,反正日子都有一点悲伤。
下午四点多了,夏日的空气闷闷的,阿俞教完了最后一个学生,拖了地,换了床单,清理厕所,工作也就差不多完成了,提着环保袋去买菜。这个时候的超级市场新鲜的食物也不多,但是她一个人吃所以也不挑,买了一条鱼、几块豆腐和青菜,就煮碗鱼汤好了,她心里想。付了钱,她也不急着回家,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电话铃声响起,是小建妈妈打来的,说是希望能帮小健考取更好的分数,口里说会尽力,但这样的话说多了,阿俞知道自己的神经总会自动的麻痹。
自从母亲过世后,阿俞就辞去银行的工作,为了遵循母亲的遗言,好好地过生活。但阿俞心里知道,辞职或许只是一个借口,她只想安静地搞清楚,对于生活,自己到底学会了什么。
不过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阿俞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成了一个补习老师。
或许就是在一个不是很燥热但快要下雨的午后,隔壁的陈妈妈叫她帮忙指点女儿的功课开始,也或许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的王妈妈也来开口之后。门外摆了越来越多邻居小朋友的拖鞋,阿俞决定还是收费比较好。
阿俞刚开始只是帮忙功课碰到问题的小朋友。起初觉得时间灵活倒也教得轻松。但久了,学生也多了,阿俞于是成了全职的补习老师,似乎也是注定的。
与小建妈妈通完电话,阿俞揉了揉发热的耳朵,继续走着。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阿娟工作的理发店。阿俞推门走进,坐在椅子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干松,雀斑一直蔓延到那双因为劳累而松弛的眼袋上。她回过神来心里想,阿娟不在吗,阿娟在哪里?阿俞的思绪如理发店门前的红蓝灯箱转个不停,转出了头上的发丝,转进了阿娟手上那把来回旋转的剪刀。
阿娟的手指,温柔而有力的抓着剪刀,把乱长的头发修平,阿俞看着几撮打结的头发掉落,心想如果是我的命,如此简单该有多好。可是当冰冷的剪刀滑触薄薄的耳朵时,阿俞不由得打个冷颤,吓得阿娟如做错事的小女孩,在耳边搓揉吹着气说:
“对不起,对不起,不痛,不痛,没事的。”
阿娟说话像暖风,阿俞的心震动了一下,母亲生前也常这样。无论是小时候跌倒受伤或是长大后的意乱烦躁,母亲总会抱着她,轻抚她的头发,在耳边柔声说不痛不痛,没事的。
然后,阿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似乎在耳背拨弄了几下,说:
“你的耳朵很漂亮,适合剪更短一点的头发。”
阿俞僵硬地牵动两边的嘴角,害怕让她发现自己不知所措的困窘。在越来越放松的聊天中,阿俞知道阿娟今天第一天上班,二十五岁了在这理发店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徒。阿俞也仔细看到阿娟左边丹凤眼眼角边的一颗泪痣,以及两片像吻的唇,开在荒地的野花,叫一切都活了过来,包括自己。
从那天起,阿俞就常找阿娟剪头发,有时只是洗个头。阿娟的手好似有股魔力,注定能够平伏阿俞的不安。
阿俞走出了理发店。环保袋里的鱼抵不过夏天午后的闷热,开始稀释难闻的腥味。阿俞把鱼从袋子里捞出,捧在弯起的手掌,心想这只鱼再也回不去大海了。抬起头眷恋的再望一眼理发店,原来阿娟回来了,正在里头忙着为一位顾客剪头发。阿娟的丹凤眼在微笑时,仿佛咪成一条岸线,阿俞呆呆看着就搁浅了。
然后眼角瞥到理发店墙上的钟,已经七点,街灯亮了起来,阿俞把鱼放进袋子,得回家去教补习了。
(生命的苟延卑微不易察觉,我们是鱼,因为爱,才从海水游上陆土,然后独自走到时间的荒地,如果还能记得当初的动心,已经算是幸福了。孤单无形无状,文字因此无所依傍,书写必须如此在最低最低的那一个深度,才能接近我们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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