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藤蔓
获知他离去的消息是他准备回印度老家的前三天。
他是Din,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负责清理轮船烟囱上堆积的厚厚油垢。做这项工作的劳工,指甲一般会因为烟囱的污垢嵌入指甲缝而变得龌龊,有时怎么洗也洗不掉。和我说话时,他习惯性地用指尖把肮脏的污垢,从指甲缝里枢出来。
他应该不知道这不经意的小动作,对我的吸引力。我从眼角打量着他的手,在人力资源部门每天面对这么多外劳,还是第一次觉得印度同胞的指甲和手掌出奇的白。特别是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他手心上的掌纹更是额外显眼,纵横交错着无数长短线的纹理,好像是刺上去的,犹如攀缠藤蔓的图案。而依稀可见,有一条纹理明朗地横断那条生命线。在他滔滔不绝的当儿,我的视线沿着手掌,定格在他嘴唇上。他的嘴巴快速且兴奋地一开一合,声音从喉腔的黑洞发出,但我却无法把个别的音节,串成完整的意思。
我唯有努力断续地抓住几个英语单字:“…一星期…回印度…女友五年……结婚……电视机……木屋…建…砖房……父母……很高兴…”
在那短短的接触,从他的工作服上闻到了一股残留着的浓浓烟味。是烟囱还是香烟的味道,我辨别不出。我批准了他请假的要求。一个星期的假期很平常,很多外劳新郎没有时间度蜜月,婚礼后就得尽快返回新加坡继续打工。转身之际,他不停向我道谢,还说回来要把他老婆的照片拿给我看。说完他笑了,整排洁白的牙齿都在笑。
每天都有几个像Din的劳工,转到我的部门。我的工作范围是替他们申请签证、争取福利、批准假期,当然如有工地意外,还要帮忙做善后和赔偿的事。刚开始成天要和这群劳工周旋,还蛮不习惯的。久了发现他们都很亲切,把我当成朋友,这份呆板的工作也就有了乐趣。
下班后,这些劳工都会在宿舍附近的草地上和朋友相聚。有一回我路过见到他们,在月光的映照下,喝着啤酒滔滔不绝聊天,每一个人好像都是一颗星星,闪烁得让我油然羡慕。
和Din会面的几天后,有一份报告送来,我却萌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用锁匙刮开信封,那个声音就像指甲逆向刮刺黑板一样,令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信封里附上了验尸报告,以及事件经过的简略描述,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我仿佛在漆黑中看到了Din发亮的样子。
当天,因为管工故意刁难,所以Din比别人较晚离开船厂,正准备前去草场会合朋友。走在人潮拥挤的巴士转换站,他突然呼吸急促,心一阵一阵地抽搐。他贪婪地像吸毒犯吸大麻一般,大口大口地吞入新鲜的氧气。周围的路人迅速围观过来,他露出痛苦的样子,脸色骤然从黑变通红再到最后的黑紫。双手紧揪胸口,手纹仿佛是急速生长的藤蔓,从手掌一路沿着手臂蔓延至心脏,然后不断盘缠扭结,直到全身枯萎不动为止。
三天后,Din按原定计划回印度,踏上了人生的归途。他在这里没有亲戚,我负责善后的工作,把他的尸体空运回印度。看着那具冰冷冷的尸体,我要求化妆师仔细修剪和清理他的指甲,好让他安心上路。他应该也想两手指甲干干净净的,与多日不见的爱人和家人相聚。
许多个月后的某一晚,我还在处理一些工作的文件,窗外忽然吹来一阵风,送来了那股熟悉的烟味。时间久了,我好像也忘了Din这个人,那天无意中听到他的同乡劳工说,Din的父亲接受不了儿子客死异乡的打击,在家外燃放本来预备给婚礼庆祝的十箱烟花,结果整个木屋也跟着起火,木屋和烟花在绚烂中一起绽放。
不远处的村子,看到了这场烟花秀,还以为谁家又在办喜事。
(我们住在森林里,命运的纹路互相缠绕,生死荣枯无常无定,一步一印看似虚无漫无目的,但是至少还有文字,以及陌生人的关怀,是活着的证明。书写就像烟花璀璨,发光发亮不为粉饰生命,而是让大家张眼看见,荒谬其实是一种悲哀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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