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书铭的从此之后

Friday, May 13, 2011

书铭的从此之后



留逝

房里的電風扇靜靜地掛在天花板上,旋轉著夜晚的悶熱。他依舊繼續燙著木板上的和服,即使時鐘的針已繞過十一點。

幾個月前,他自己還請了假,帶著奈息和兒子回到山形。他們一家人就在鄉下陪著卡桑度過了元旦。就有那麼一次,他更趁著兒子睡午覺時,偷偷地騎著自行車,帶著奈息穿越作並的村落。一路上,四週的民宅似乎變得非常的稀疏,而蒼鬱的樹枝更時不時在他們倆的身上投下了深濃的影子。他們的襯衫雖都被汗沾得濕答答的,但不一會又被風吹干了,那樣重複了好幾次。最後,他還帶奈息到一家小食堂去尋找她最喜愛的蕎麥面。隨著嘴裡那擴散開來的馨味,奈息露出微笑,正如現在他手中和服上的櫻花圖,迷人芬香。

他相信奈息見到這件特別為她訂做的和服時,一定會雀躍欣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的妻子有點象卡桑。小時候,多桑在一家宅配公司當送貨員,卡桑每晚都會在臨睡前一邊唱著民謠,一邊耐心地為多桑燙著制服。一團團的蒸汽隨著卡桑的歌聲,靜靜地從舊式的燙斗中冒出,然後鑽進柔和的燈光裡頭。他發現,奈息其實也和卡桑一樣,總會細心地替他把上班服和領帶燙得整整齊齊的。他知道這次該論到他為奈息做一點事了。

奈息非常喜歡和服,但是要在這裡找到一家專賣傳統和服的店卻有困難。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縫製和服的師傅,而他相信如此精緻的和服穿在奈息的身上是最適當不過的。

他小心翼翼地握著手柄,連續噴了幾次的水後,又再次將燙斗在和服上來回地滑動著。隨著水珠的蒸發,和服上紅白兩色的線條開始交叉出一種曖昧的溫柔。他撫摸著那些線條,任由和服所散發的溫度就那樣輕輕地滲透他的肌膚。他發現和服上仍有許多皺紋,即使已燙了好多遍。但是,他又不敢把熱度調高,只因害怕會將質料的柔軟燙傷。

記得奈息剛過來陪他時,一點也不熟悉和了解新加坡。她總是那麼隨著自己的心意,穿著和服到Liang Court 的紀國屋書店去買雜誌。在Starbucks陪她喝下午茶時,雖然他發現週圍的一些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投向她,但他始終沒對她說些什麼。最終,奈息還是提出了回國讓兒子接受小學教育的要求,而他那時才開始發現,妻子其實一直以來都無法適應這裡的生活。不過,令他感到慶幸的是,他們倆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邊。

那件和服的皺紋總算被燙平了。浴室里這時傳來熟悉的歡笑聲。他知道奈息一定是在為兒子洗澡。他自豪地將和服掛在衣架上,打算給奈息一個驚喜。他輕輕地推開了門,卻發現浴室里是空蕩蕩的。

他開始感到害怕,袒露在白色背心外的雙臂頓時昇起一絲寒意。

他好想洗個熱水澡,卻發現浴巾和肥皂都還在行李箱裡。在日光燈的照明下,臉頰上潤濕的汗滴堅持折射著柔弱的光。冰冷的行李箱依舊凝視著他,即使他始終不願將關緊妥當的記憶打開。

後來,他在浴室裡的掛架上找到了另一條浴巾。 他脫了背心,輕輕地按了按鈕。熱水嘩啦地灑了下來,狠狠地淋著他,更沿著他身體剛硬的線條往下蔓布。雖然鏡子一直以來都在浴室里,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如此赤裸裸地將自己暴露在視線裡。他渴望鏡子真能將他完全吸進去,甚至不需為他留下任何影子。望著自己的身體,從頭髮﹑臉頰﹑小腹﹑大腿至腳指,他發現這是一個三十歲的身體。他總覺得,這種年齡正是幸福的開始,直到他們不再出現為止。

那天,他靜靜地搭著班機回國找奈息。一路上,雖然沒和週圍的搭客多說些什麼,但他確信,大家的內心一直都在為彼此的遭遇而感到難過。下了飛機,那裡獨有的涼風卻夾帶著一絲令人感到不自在的寒意,即使那塊土地仍舊堅持以它的殘存擁抱著他。到了球館,他更是逼自己鼓起勇氣,往棺蓋的小窗里輕輕地看了一下。眼前那兩副棺材躺著的正是奈息和兒子,但他卻表現得異常的冷靜。記得當奈息聽到宮城縣的海嘯警報聲時,就已在第一時間撥電給他。

“一切都好。電話等一下可能就不通了。不過請放心,孩子在我身邊。 ”

後來,他就再也沒有聽到任何的消息。他確信,奈息一直都緊緊地牽著兒子的手,即使在大水把他們吞噬之後。

淒涼的哭泣聲再次泛起。又有一名死者被家屬歸認了。奈息和兒子的棺蓋上也都各別被貼上了姓名。小窗子即將被關閉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的視線一片模糊,再也克制不住了,沒辦法不哭。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晃動著垂掛在櫃子里的那幾件和服。

那晚,他摟著兒子的抱枕靜靜地躺在床上。和服散發著奈息身上的體溫,驅除了他的孤獨。他也終于明白,卡桑為什么總愛穿著多桑生前的睡服入眠。

(文字之于书写像是爱情,最深邃赤裸的总是皮肤。思念的愁苦其实就是恋物的单孤,男人穿上妻子的和服,记忆如气味交织温存,布绸一丝丝的暖意覆盖,身体终于在海水的尽头找到了另一个身体,汹涌中安安静静的互相拥抱。仿佛只能如此依偎,在一场灾劫之后。)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