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15, 2012
故事:家盛
髟
又是一次絕情地落。
他直瞪著徐緩搖曳的髮絲,無聲無息地降到泛黃的信紙上,黑壓壓一直線,劃過他依然工整的字跡。原本的一鼓作氣,突然就被打了岔;還是算了吧,他心想。這是他今天寫的第七封情書,並不是情感泛濫,而是每次都無法完整地把它寫完,尤其在這個潮濕悶熱的炎夏,當汗水從他的頭頂滑落,浸濕了周圍稀疏的髮,油膩地服貼著頭皮時,更讓他感到莫大的自卑,即使家裏只剩他一個人。
『乾脆一點,就剪了吧。』
就這樣,從家裏到組屋底層的理髮廳時,他就一直默默地嘀咕著,試圖說服自己去剪頭髮。他拿起手帕,輕輕地按壓將汗珠吸除,讓自己看起來清爽一點。
『阿弟,你要怎麽剪?』
『照舊。』
『哎喲,不是阿姨要說你,我從你小的時候就給你剪頭毛,但是現在我越來越看不出你是誰了咯。應該是你的頭毛越來越少的原因啦。要不要阿姨介紹給你這個生髮水?裏面就有放何首烏,給你的頭毛就和阿姨我一樣,烏金烏金!』
『阿姨你喜歡我嗎?』
『哎喲餵啊,死囝仔!阿姨有三個女孩兒,下個月就要做阿嬤了咯!』
『但是,我的頭髮都在看妳。』
『阿弟,你不要驚我啊。』
『全部都在看妳。』
理了一頭新短髮,但看起來還是一樣。畢竟頭上光禿的人,始終還是無法變換出什麽新造型,這點他是心知肚明的。回到家,站在廁所內的鐵框方形鏡前,他壓下下巴垂著頭,湊向鏡面仔細地端詳頭頂上的頭皮與毛囊;脖子左右扭動,手指還不時摳哧著僅有的毛髮,讓髮絲順著他的手,從指縫中掠過。他喜歡這個觸感。母親還在世時,他時常窩在母親的懷裏,用自己的小手,輕拂她每一綹烏黑柔順,彌散淡淡洗髮水香氣的長髮。最後幾次的愛撫,他壓根兒也沒想到,纏繞在指間,一撮撮攙雜著藥味與嘔吐酸臭的頭髮,會拼湊成對母親生前的記憶。
幼時的片段閃現於廁所裏忽明忽滅的燈光,他看著手中幾根不幸脫落的髮絲,頭皮一陣酥麻,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這鈍癢的感覺,在光溜的禿頂上肆虐地打轉。他擦拭泛淚的眼眶瞪大了雙瞳,原來是一只黑螞蟻,顢頇地在他的頭上迂繞。這豆點大的黑,襯著曬傷泛紅的頭皮,與頭面上零星的痣,看起來有些滑稽,像是一顆被削了皮的西瓜,頗清涼。螞蟻的莽撞,多少遮掩了他生理上的卑微,心裏突然湧現出了一股微妙的優越感。他用食指大力地把螞蟻給碾死,將這點黑烙印在頭上。
這時,他兩眼圓睜,滿是奮氣地沖出了廁所,打開廚房的儲物櫃,把一包包的奶油餅乾掐碎,瘋狂地往屋裏各個角落灑滿餅乾屑。不到一小時,便招引了一整簇的螞蟻;有黑有暗紅,熱鬧非凡。他隨即往禿頂澆上假髮專用的膠水,用指腹任意塗抹均勻,便開始跪地叩頭,把螞蟻粘連至頭上。螞蟻碰到了膠水,各個歪七扭八,膝狀彎曲的觸角與附肢不停地蠕動著,雖黑麻麻一片,但格外生氣蓬勃。他不停地重復著下跪磕頭的動作,不時還輕拍頭頂,讓螞蟻黏得更牢,更密。整顆頭都布滿螞蟻後,他便起身走向臥房裏的書桌,途中還踩死了一堆的螞蟻;有的在地板上掙紮,有的卻已被壓扁,附著在他的腳板上。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因為他一心只想把情書寫完;是頭頂上的熱鬧,促使他想把它寫完。他把已揉成一團的信紙攤開,全神貫註地揮霍這難得的解放,越寫越起勁,越寫越亢奮;雖然不時有兩三只螞蟻從頭上不慎摔落,『啪啪啪』的緊挨在紙上。
和螞蟻不一樣,他不是不慎摔落。信紙靜穆地躺臥在一灘溫熱的血泊中,原先印著一顆顆黑色字跡的泛黃被染得通紅,而離屍首約五尺外,裂半的頭殼上仍無休地喧囂著。
(戀母弒己的故事。從臍帶而來,人倫注定以血肉寫就,癲狂行徑看似毫無頭緒,但是穿過母親的黑髮的記憶,在慾望昇華和眷戀墜落之間,愛欲只能以一種宛如青絲的直線完成殉念。頭髮的意象精彩儼如驚濤駭浪,『情書』的昭示過顯,『剪髮』的立意稍偏,其實應以剪髮一節開場,然後將藏留的母髮以膠水沾上以螞蟻染黑,如此则人髮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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