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最后:莉珊

Friday, April 25, 2014

最后:莉珊



阿公的话

那片昏暗的灰蓝色天空预示着他即将离去的身影,终究是我始料未及的。

阿公是个不多话的人,又或许是年龄上的代沟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每当看到我,都会用深沉的烟嗓,问声,你呷饱没?我的福建话还算流利,但怎样的回答都似乎赶不上他的年代,往往只好以草率结束代替了对话。他很年轻的时候便与尼古丁为伍,见到我却总会将登喜路的烟蒂揿灭,这又何尝不是他溺爱孙子的另一种方式。

曾祖母当年带着阿公还有大伯公和三伯公从安溪过番到南洋,其中坚韧不拔、勤俭持家的个性除了源自严苛的曾祖母的基因,也应该是在船上漂流几个星期的艰苦航程所留下的后遗症吧。就算年过八十,阿公还是会到亲戚经营的五金店帮忙家里赚点外快。即便生病了,也选择独自步行到一二公里远的中医师看病,不想为家里人增添任何麻烦。

我从没想过这样具有极强韧性的人有一天会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的仰赖管子呼吸,就连排泄也不由自主。阿公一米六多的身躯原本就略显清瘦,大病一场后手部和腿部的筋骨更是全冒了出来,两颊则凹陷下去,一道道的皱纹也越加深陷,仿佛岁月毫不留情的一笔一画刻在脸上。尽管如此,他的眼神仍看起来炯炯有神,充满生命力的细胞在体内流窜着。

那天步出阿公的家门,从十楼仰望出去的天空被层层叠叠的云朵所覆盖,有种无法言语的惆怅,而太阳依旧高挂天边,似乎在告诉我他的生命没有这么快会终结。

然而,再一次见到阿公只剩冰冷的躯体,阖上双眼的面容尽是无穷的解脱。“南无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回荡在阿公毕生起居的卧房里,比起引领他跟随佛祖登上极乐净土,更像是在慰藉众人的不舍和悲痛。我跪在他的床沿,对着这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亲人注视好久好久,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笼罩在难以置信的梦境里。

爸爸说就连他离开,仍和死神交涉刻意延缓自己的寿命,选在周末作为出殡之日,深怕儿孙因为他耽误了课业或公事。倘若生命如同他搁置在房间一角的黑胶唱片,能够放在留声机上自由决定针尖何时落下和休止,或许也死而无憾了。

盖棺的当下因为老一辈的传统,无法将眼镜戴上,惟有在七百度的昏花中,持香绕棺走了几圈。瞻仰遗容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凝望着死亡,却始终未能看清。公式化和繁琐的丧葬礼仪总共持续了五天。潮州式的做亡斋、福建式的做道场一样都没少,再加上棺木上摆着的小型佛唱机不断播放“南无阿弥陀佛”,我想连阿公都对自己究竟是潮州人还是福建人,佛教徒或是道教徒感到困惑。

姑姑们把阿公生前遗留下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并一个一个口袋缝上,据说能够为子孙积累财富,我则在裤脚的边缘用马克笔写下他的中文名字,方便他在另一头接收。但我们边缝边写、边气边哭,这些衣物跟姑姑刚买给他的时候一样焕新如初,一件都不舍得穿。他的节俭,让我们很是心疼,原来家当的积攒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通往万礼火化场的出殡路线,特意安排送葬队伍途经两家他最常光顾的咖啡店。如今每次路过这些地方,我都会停下来,但是心里却很安详,因为总觉得阿公还没走,一如往昔喝着咖啡乌,看见我便把指间的香烟熄灭,问声,你呷饱没?

(因为书写是一种缺裂的还原,所以只有最深而不陷的悼念,才能将逝者拉返字里行间。生前死后重洋再渡,悲壮的散离,看病的步行,细微的裤衣,除了是至亲的血肉唏嘘,更有历史的残躯依稀,自生而非自溺,由是完成了阿公一生宛在的音容不灭。)

1 comment:

  1. 想改但是没改,最后的『呷饱没?』,应是孙女反问阿公,如此煽情感觉比较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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