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
“爹——”
她一下扑倒在地上,白衣服混着破旧红毯子上的毛屑,豆大的泪珠子盈满了通红的眼。她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向灵台爬去。每爬几步都要配合录音机里的凄凉音乐唱上几句,近乎夸张的凄惨哭声直叫旁人触目恸心。她时而爬行,时而掩面啜泣,一只瘦弱的枯枝般的手往前死死的伸着,伸着。好像要够着什么。
这是阿珍这个月第三场“喜丧”。村里老人岁数到了自然死亡,是喜事。尽管如此,依然讲究一个场面浩大。尤其是哭丧的部分,若子孙不能哭的惊天动地,那就是让死者蒙羞,是天大的不孝,要被戳脊梁骨。老人有三个儿子,均头戴白布整整齐齐跪在灵堂一侧。老大拼命揉着通红的眼睛抽着鼻子,老二双手捂脸,肩膀抽泣时一耸一耸,老三跪在地上头皮磕着地板儿,谁来都拉不起来。厅里烟雾弥漫,香烟呛鼻,三人公鸭般的哭嗓,附和着阿珍断断续续的呼唤,当真是悲悲切切,让不少人鼻头一酸。
“哭成这样,肯定是真伤心哟。”
“这三娃儿,别看老不回家,丧事办的一点不马虎,老爷子泉下有知也能闭眼了。”
三个人加起来,都没阿珍一个人声儿大。这也没什么,可哭丧前她例行惯例问老人的性格,生平事迹,受过多少磨难,经历什么天灾人祸,三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只能绞尽脑汁,现场编些模糊的赞美和悲悼唱词。
一切结束,三人一出屋子便换了脸,有说有笑的给阿珍包了个大红包。父亲在世时他们当他是皮球,推来推去,谁也不愿多看一眼。人死了,这一趟丧葬他们花大手笔邀请了几乎全村的人家,为的就是堵住他们的嘴。阿珍擦掉眼泪,面无表情的道了句谢,便背着鼓鼓囊囊的道具离开。
阿珍的父亲走的早,母亲一人把她拉扯大。她从小唱歌便好听,从村头的小学被选去县里的戏剧班子,演舞台剧,有时也跳舞。后来母亲被查出乳腺癌晚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也才攒够一次化疗的钱。她记得母亲一脸平静要自己放弃,疼痛发作时蜷缩在床上像个孩子。她握住她的手,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唤她“叮叮”,南方人对闺女的爱称。她留意到母亲浑浊的眼白,心里咯噔一下。
为了筹钱,演出之余阿珍拼命找私活儿,这才找上了丧葬队。哭一场80块,杯水车薪,她毫不犹豫的接下。第一场刚嚎出两嗓子,死者儿子说她唱的怪,声音又小,不仅不给钱,扬手就要打她。她被生生吓成真哭,这才勉强过关。
后来唱的多,也就哭的顺了。阿珍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叮叮猫,演出时扎着两个蜻蜓翅膀一般的小辫子,小有名气,也渐渐开始有人专门找她哭丧。有次人直接找到了戏班子里,那之后开始传出些风言风语,夹着晦气下贱的字眼。她踏进排练室,所有人瞬间安静。朋友对上她的眼神,然后别过脸去。
阿珍变得愈发沉默,在人来人往的戏班子里形单影只。除了母亲和必要的演出练习,不再和别人说话。母亲的头发在第一轮化疗后就掉光了。她160的个子,瘦到只有90斤,也不愿住院。甚至如果不是阿珍坚持,她早就放弃治疗。阿珍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这样的痛。可她绝不能当面掉眼泪。
她把所有声音都留给别人的葬礼,日复一日扮演他人的孝女,大声哭诉他人的情感。这是她唯一安心哭泣的方式。
场子跑的多了,也就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让阿珍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老奶奶的女儿,在她哭时只在一旁默默流泪,不声不响。参加那场葬礼的人很少,她怕母亲走的不够体面,才请了阿珍。结束后她拉着阿珍聊天,跟她说起老人去世前的种种样子。说她一生无病痛,最多也就有点头晕,一瓶五味子葡萄糖就能解决。有些小孩子心性,老的骨头都脆了,起不了床,总是笑着说想要坐在门口晒太阳。女儿说外面冷,她就乖乖的待着。事后又跟人告状,说女儿不带她出去吃早茶。别人去看她,她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即使已经记不得到底是谁。女人说的这样生动,眼眶不知不觉又湿了。阿珍站起来拥抱她,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母亲还是没熬过第三轮化疗。阿珍没为她举行葬礼,也没有叫任何人。她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把她的骨灰埋在离家不远处的梨树林。小时候母亲时常带她在那里散步,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长满开黄花的野草。走累了,母亲就把她抱在怀里,笑着唤她。
“叮叮,摸摸妈妈的头发。”
她听见风的声音,唰唰唰。母亲的鞋踩在小石子公路上。她感到疲惫。夜风清凉,繁星满天。于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她睡着。
(眼泪流给别人,悲伤留给自己,如果连死亡都是一种声嘶力竭的表演,人间最低沉最荒凉的声音,其实也只有书写能够听得见,哭丧除了是职业的奇风异俗,更是主题的欲盖弥彰,叙述的条理和腔调锵锵有力,仿佛是要扶起那些哀恸欲绝的人物,但是文字却同时发出了一种生存的哽咽,最后怀中沉睡的一幕,虽然有点煽情,但是如此抚慰,也需要才能在绝望的黑夜中,看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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