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程诺:双线故事

Saturday, November 20, 2021

程诺:双线故事

如果你问为何我们不曾停下脚步

(一)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空空如也,内置一把木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戴黑兜帽,看不清面容,椅后一把长镰刀。

他站在男人面前。

“我妻子死后,”他叹息着说,“我沉迷于绘画。家里的一个房间被我翻新改造成了画室,我花上无数的时间在那里,回忆、构图、调色、作画,很快地,作品就堆满了大半个房间。”

(二)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空空如也,内置一把木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戴黑兜帽,看不清面容,椅后一把长镰刀。

她站在男人面前。

“在我生前,”她叹息着说,“我喜欢听故事。童话和寓言故事都是我的最爱,恐怖故事嘛,则要看由谁来讲。以前我总是做讲故事的那个人,但我觉得自己讲得并不算好,弟弟妹妹们夸我,也只是因为除了我就没人能给他们讲故事了。要是有别的选择,他们一定不会听我讲的。”


(三)

“我的妻子,”男人静静地说,“锲而不舍、阴魂不散、兢兢业业而时时刻刻纠缠着我的死者,当然只有她了。去年的冬天,某一段日子里,我住进了医院,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对别人说,我开始有了一些幻想的症状,具体表现在我会和已经逝去的人交谈,还会和已不存在的人进行互动。可怜啊,他根本不懂,他的家庭那么幸福,他的生活也圆满如初。”

“阴魂不散纠缠着我的死者,嗯啊……应该是我的父亲,生父。”她露出一个苦笑,“那天我在聚光灯前接受我的奖章——我演艺事业的巅峰,那时那个男人出现了,大声指责我对他的冷漠、绝情,指出我是个不赡养父亲的混蛋——可从我八岁他把我丢弃到孤儿院起,我们就再未见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接着我的丈夫像幽灵一样从我身边突然出现,一把将我带离了那儿。”

(四)

他起身,站在椅子旁。“我的妻子当然爱着我,不过很明显,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以外就再没有别人喜欢我,恰恰相反,我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令世人疯狂的,不如说,不爱我的人才是凤毛麟角———”

她走到椅子前,抱膝坐在地上。“我……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虽然各种情况、各种人都让我不得不努力,好变得更加有用一些,但就结果来看我依然经常失败……所以喜欢我的人很少,以前我经常和我丈夫的表妹一起出去玩,我们会买一些成对的、可爱的小东西,他会给我一些钱,后来我就把这些钱攒起来,攒得多了,再拿去买些他会喜欢的东西送他。他那个人,喜欢的东西都比较有,我想想,格调?简单来说就是都很贵啦。要买上一件,我总是要存好久的钱。”

他说,“艺术是自由的,但人总有偏爱与喜好。我的创作向来以奔放的感情作为灵感的触发点,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愤怒与喜悦牢牢地掌控了这把发令枪的扳机。从前我认识一个田径部的男人,他最擅长做的事便是打破规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跑道上规规矩矩跑着的时候,他却开始四处撒野、横冲直撞,从一条穿去另一条,由前方倒跑回起点,搂住这个、亲吻那个。他过着像烟花一样绚烂吵闹的人生。我已经尽力控制自己不被他人左右,终点的艺术之花开得是那么的美,我怎能将其假手于人呢?直到有一天,起跑的信号发出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羞涩雀跃,带着淡淡的、不可名状的鲜花气息。我跑了起来,那枪响并没有让我的身体感到不快,我没有更慢,也没有更好,只是如往常一样,跑着、跑着,超过了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渐渐地我看到了终点,那路竟比我记忆中的要宽,我发现,有人和我并肩跑着。那人见我发现了她,就望过来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

她挠了挠头:“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了,然后就,生气了?没生气?我没弄懂。他把脸颊鼓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对我拿出来的礼物视而不见,随后宣布他再也不信任我了,从今天开始,他每次回家,也都要给我带一个礼物。后来他就真的开始给我带东西,无论是长期出差归来还是简单地出门买个菜,他都会送我一点什么,当然,后者的情况下他敷衍多了,比如从购物袋里随手掏出一个香菇扔给我啥的。这个行为他一直持续着,甚至直到我们的最后一面——尽管,明显地,那时候的我,已经无法得知他送给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五)

   “以上,纠缠我的死者,喜欢我的人,我不理解的人。”

   “就是这些了。纠缠我的死者,喜欢我的人,还有我不理解的人。”

   “这样足够了吗?”


(六)

    三秒的安静。


(七)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她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

 “为什么?!”

 “为什么~? ”

 “怎么能这样?! ”

 “怎么能这样!!”

 “十七次,这已经是第十七次,我的请求被驳回了!”

 “为什么啊?明明每一次每一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一样的嘛!”

 “……理由,我回答的人物虽然都是同一个人,可解释的时候却总是提到其他的人?”

 “……理由,我回答的人物虽然每个都不相同,可解释的时候却总是提到同一个人?”

 “不可理喻——”

 “莫名其妙。”

 “不可理喻!!” 

 “莫名其妙!!”

他缓缓坐下,望着自己的双手。  “我画了很多画,从年轻时就读的学校,到后来去进修的城市,从旅行中望见的夕阳,到自家落地窗外的景致。”

她缓缓站起来,昂起头。“当我给别人讲故事的时候,心里总是想,它就只是一个故事,白纸黑字,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讲。猎人的声音是正直温良,还是嘶哑狡诈?小鸟的叫声是婉转清脆,还是高亢嘹亮?这个故事会变成什么样,它是会受人喜欢,还是会被人讨厌,都取决于你的讲述方式。”

“我画啊、画啊,直到有一天,我放下笔,一个念头像夏天刚出芽的藤蔓一样迅速生长蔓延,然后盘踞了我的脑海。我想,我怎么开始画画了?”

“然后我就开始害怕了。我跟他们讲格林童话、讲日本寓言,偶尔读读北欧神话,还有一些恐怖故事,但我从不在末了说些什么。你看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冒险的勇士们得到了黄金,你看恐怖的魂灵也会在最后成佛归去,所有人都有一个结局。那么承诺呢?所有的承诺都会实现吗?故事里有点石成金,吹笛人用简单的几个音符让孩子们跟他走。如果我讲不好故事,魔法会在瞬间解除吗?”

“那之后,我第一次决定回答这三个问题。这三个愚蠢的问题,浪费了我无数的时间。我根本不应该被这些无用的东西困住!”

“于是我决定回答这三个问题。其实我搞不懂为什么要回答这些问题,这代表了什么吗?我能不能跳过这一道程序?可我不能不回答,那关系到我是否能回到故乡,回到我来时的地方。”

“但不回答又能怎么办呢。你们不愿意带我走,不愿意把我带到她的身边去。我要去找她,你们却拒绝我。那我就答吧!答到你们满意为止。不管问我多少遍,我的答案也都是一样的!”

他跳上椅子,将手圈在嘴边高喊:“等我!我很快就到你那儿去。你听得到我说的话吗!慢慢走,或者干脆停下来。你不是一向很听我的话的吗!我们去看三途川边的曼珠沙华、地狱尽头的无尽业火、瓦尔哈拉的高梁巨柱;我要看见你、我要追上你,那些我所期待的风景里,绝不能再没有你!”

她缓缓坐下,将手比成手机形状轻轻说。“等我,慢慢地走,慢慢地,活到九十岁、一百岁,活成一个老爷爷。相信我,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就算脑子太笨做不了人,变成虫也好、鸟也好,花儿也好树也好,甚至只是一阵风;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三十秒十秒一秒都好,我想再听你给我讲一次故事。”

 “等我。”

 “等我。”

 ——马上,我就来了。

(如同从旁叙述一场舞台剧的戏幕,故事似乎欠缺情节的语境,两个人物的对话介乎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铿铿锵锵的滔滔不绝,像是对于他者死亡的叩问或者对于自我消逝的追悼,虽然隐然稍有一点后设的乐趣,毕竟不宜这般双线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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