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颖慧:双线故事

Friday, November 19, 2021

颖慧:双线故事

烏魯音

1.

月亮才下去,太陽便要升起,此時的冷風一陣大一陣小,葉子的抖動頻率亦隨之搖晃,露珠再也抓不住,砸向地面。哈秋,哈啊秋,阿妹鼻塞得更厲害了,沒想車座上那件多有白漬的長袖T卹擱了多久,趕緊由頭套在身上。

“好彩無落雨。”阿公依舊那麼關心天氣。眼見膠杯們幾乎盛滿了奶白色的膠液,阿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盯著遠處一棵樹皮上差不多已凝固成下回的割膠線,又盯著近處另棵還在遲緩沿線流入導流槽的膠乳。


2.

彎腰、推刀、旋轉一周,老葛終於完成了日常400棵的工作量。事後的晨曦初露,離收割前尚有兩小時的空擋,心忖他或許可以返家稍作休息、吃個早餐,任由膠水如何沿割膠線低處的鐵皮導管流出樹體,再流入放置在導管下盛膠水的容器裡。


3.

烏魯音這裡的各家茶室都賣著別處吃不到的滷面,峇冬加里小區就有間富春記茶室,從阿公少年郎吃到阿妹出世,傳到第三代依舊把它經營得恰好。滷汁中必加入黑醬油和烏醋,重口味的則會自行再往裡加點白胡椒粉和醋,桌上照樣擺有裝著豬油渣和蔥碎的塑料盒子,習慣性地就會順手續上幾茶匙。

陽氣此時逐漸縮回到阿妹的腸胃裡,她盤算,阿公載完這些膠桶到收膠站後,正好當上店裡的第一位食客。


4.

富春記底下有位賣白麵包的老翁,老葛通常會讓老翁去掉外皮,裝入半袋剛新鮮蒸熟的,另半裝入兩面各抹上家己做的加央。從地下室的窗戶往外探,大多看到的都是斜坡路上往返的輪胎或不斷移動的雙腳,還好白天裡照射進來的光線,勉強讓他應付日程。老葛這一路走回,估計老翁今日應該不在店內。


5.

“砰”,羅里齊裝好膠桶後鎖上鍊。一路上,甘榜大道的兩旁綠得養眼,阿妹理不得鼻塞,搖下半戶車窗,朝外抓了幾把風,舒舒服服地,便也睡著了。

“老陳,攏標準的……”阿公眼疾術後還是會有許多漂浮物,幸好手頭的工人幾十年來沒怎麼怨悔過,近年來便開始漸漸地沒再久待膠林,只來載走收割裝桶後的貨,到站裡盡可能地多換點錢。只是近日的膠價有些低迷,阿妹朦朧中聽著阿公跟老熟人抬價。


6.

膠水拿去換錢後,老葛終於回到家,只是街頭茶室的生意才正開始繁忙起來,吵雜得只得打消原本想睡個安穩覺的念頭。


7.

茶室裡幾桌坐著的都是鄰里,一壺茶就聊起了天南地北,阿公點過頭也就算打了招呼。

“彼陣二十幾人被銃殺啊你共?”阿金嫂移開手中托著的《星洲》,低下額頭,皺眉,從眼鏡框架投來疑惑的眼光。

“搶什麼?我也要!”阿金嫂家的屁孩立馬被自家老母瞪了一眼,玩你的蘋果!

大頭伯喝了杯普洱,抿了抿嘴中的甘甜,質疑打開話匣子的單眼佬。

“滷麵,鴛鴦,後壁燒!”伙計吆喝,從後頭將面放到桌上。阿公讓阿妹趕緊趁熱吃,待會便要例行每年12月到墓地裡的繞一繞。阿妹先給阿公盛了一小碗,再往自己的淋圈烏醋、撒白胡椒粉,攪勻,動筷。

茶室從早忙碌,掌櫃阿姨這才有空撕下牆上的老黃曆。昨日的紅色11取下被做成了好幾張點單紙,今日正中間的是大青色的數字12,沿著下來是格子內的密密麻麻,顯眼的有星期六、宜祭祀祈福、忌……就小得瞇眼也看不清。

隔壁桌阿祥師拖了把椅子靠攏,“所以張x兜後來按怎?”

單眼佬記憶有些模糊,“蘇格蘭近衛軍處死伊儂後,親像只有一人無出代誌,真也興咯……”

此時茶室的翻桌率忽然又高起來,一家三口各司掌勺、掌櫃、伙計,早已顧不及為客人備齊碗筷。


8.

瞧,窗戶內少了那佝僂後勤的背影,老翁今日果然到外徘徊去了。

前些日子,手腳日漸不靈活的老翁開始趨向限量出售,每日清晨的路斜面甚至會有人群排起隊來,爭著向窗戶的另一頭付錢,確保能換取一透明塑料袋子的白麵包。再到後來,老翁家只有小學文憑的那位二佬,擔下了這老本行,還學人搞起碳烤和牛油的花樣。

老葛向二佬買了點充飢後,便去了趟街尾的神料店。村里以前不夯的牛油很貴,老葛此刻嘴裡吃得著了,卻是愈發不習慣的人造加工味,不比那時候來得涮嘴啊。


9.

冷卻後的滷汁變稀,炸米粉泡發至過於軟爛,阿公吃了沒幾口便停筷。

事情講到最後,依舊理不清個所以然來,據悉阿公烏魯音的這塊膠林,是少數中被保存下來的,其他的已被紅毛人收買改種油棕園,大部分更被姓林的大亨用以發展計劃,張x後來也不知去向。

此時,茶室後頭的底部鑽出一位跛腳老翁,雙眼有些呆滯,顫抖的手裡晃著幾包白色紙巾。跛腳老翁兩條哆裡哆嗦的彎腿,走一步,再一步。阿公沒揮手婉拒,掏出一塊,要了兩包。

老翁瞧上阿公的眉眼,一怔,頻頻鞠躬,離開才沒幾步路,忽的一聲“有血—”。所有人竦然地回頭望,只見泊油路上的群雞拍打翅膀,大步快速地踱回各家院前,野狗更嗥聲四起,與鄰里的其它交織在一塊。

10.

據生還者張x事後的回憶,紅毛人開槍時他便倒了地,醒來更躺在死人堆裡。老葛便是在那日一瞬間痛失了雙親,從此呆在膠林裡,用青春和勞力償還兩人未期滿的膠工合約。

11.

茶室後,阿公在街尾照往常那樣買了點祭品,沿途駕著羅里便來到了烏魯音義山。這離中元才沒多久,剛翻修的大理石就有野草破土而出,肆意橫縱異處。阿公腰板雖不大靈活,但堅持擺放些水果,換掉早已發霉變質的三牲、草仔粿。阿妹則取了先前備好的舊報紙,掃走碑上殘留下的灰燼和泥。

自她有記憶以來,阿公便教會她要看清眼前的黑白童照,然後叫伯公,再朝他三拜,接著阿公自個兒會同伯公稀稀疏疏好幾句。


12.

中、食指夾三支香桿,大拇指頂著香的尾部,把香舉高齊至額頭,合眼默許,三拜。

希望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長大後的每次前來,老葛的心尖總有些不知所措,對雙親模糊記憶的若影若現,使他後來自願地加入四大華團組織起來的工委會。時至今日的那二十幾人當中,沒被家屬領回的也已被合埋在義山這裡。


13.

一切準備就緒,就該燃香。阿公拍拍胸口的袋子,順著再翻找長褲的口袋,往左掏到右,卻只倒出剛茶室隨手寫的收據,於是再趕緊翻找先前裝著祭品的塑料袋,依舊沒找著。一陣沉默,阿公大概知道自己忘了帶打火機,硬敲了自己的腦門,後來是他從嘴裡碎碎念的咒罵聲,沒想自己會這麼冒失。

幾乎是微風忍不住給阿公一個擁抱,右側方飄來了幾絲檀香味,沒有多麼繚繞的煙霧。

阿公眼疾雖影響了視力,但阿妹看得清,義山最陰處,背斜山的大樹底下,有個六七十歲的阿伯正在墓前跪坐著,頭仰起,兩眼望著前方,雙唇微微抖動著,刀刻般的皺紋裡,竟有些淚痕。

阿公張皇失措地趨向前,藉機詢問一切可能,阿妹亦緊隨在後。


14.

老葛感知肢體下半部的逐漸發麻,沿小腿到大腿,唯恐短時間內無法站立或行動。轉頭正想拍打局部,遠處的一老一幼似乎正朝他走來。

原來是忘了帶打火機。老葛朝前伸手一遞,老人接過,此時老幼兩人眉宇間的如釋重負,暖流竟也湧遍他全身。


15.

一長聲“嗯……嗚”,曾經被炸毀的烏魯音火車站將再次抵達,阿公和那位阿伯同時都放望了義山最高處,兩人的影子亦逐漸地疊加在碑前,喚醒著深睡已久的無畏靈魂。

阿公曾說,這座青山埋了許多好人骨,跟伯公一樣不曾背棄背離這片土地,只是很多攪不清的爛泥隨之一併埋入土裡,後世也不願再前來守護、打理,任由幾株大樹落葉的吹散、飄落。

滿眼望去,人跡罕至,群鳥正好從峇冬加里這頭飛往雙文丹那頭,堅固的墓碑早裂出多道縫隙,原本的刻字已然脫落得模糊不清,清晰的只有兩人的同時脫口:

“青山不老,綠水長存。”


(時間呼呼草沒荒冢,歷史的共業已經了無痕跡,故事環視小鎮追溯悲情,書寫該有的關懷和野心皆有淋漓的展現,沿著後人追思逝者的脈絡,將荒蕪的心結和墓碑一一修葺,悲劇的背景隱于日常的作息,雖然有點考驗讀者的會心,或許還可釋出多些事件經過的考據,不過敘述串聯生活的景觀和血淚的殘緒,內斂圓熟的手法讓人驚艷,但是結尾那一句話,較像是兄弟結義,不似共情哀悼,不如就盡在不言中。)

3 comments:

  1. 筆者(?)後話:

    終於在字數的限制內勉強梳理了筆者的這段家鄉史,最後一幕來得有些突兀,還請見諒,也許是筆者的功夫還不到家吧。

    筆者在這裡稍作留言,為有興趣的讀者簡短地回顧1948年12月12日於馬來亞(馬來西亞獨立以前)峇冬加里(烏魯音其中一區,故名雙線的取題)發生的一場冷血屠殺。據馬共方地下者的報告,蘇格蘭近衛軍逮捕了這25人後,將他們扣留在一間小屋子裡度過一夜,並在隔天早上,到屋外分成三組,一聲命令下,全被處死。

    幾經糾結,最終還是沒有刪掉那位老翁(這也應該是文中較難被理解的部分),終究是想影射這屠殺事件當中唯一倖存的生還者,張洪(音譯,文中用張X)。在張洪的描繪中,他在英軍開槍射殺那一組人時昏倒在地,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死人堆裡,後來也被當地逮捕,在牢里呆了三天,故此文中的老翁行為怪異,尤其是每逢的12月12日,即小妹與阿公在茶室吃滷麵當日,也解釋了老葛買麵包時為何沒見到老翁的原因,而這同樣是老葛老早知道的事情(筆下的老葛,是當年受害者之中的一個後代)。另外,這裡理清老葛為何在茶室見著阿公後會為之一怔,或許是因為老翁醒來後,同死人堆裡其中他歷歷在目的死者(阿妹的伯公,阿公的哥哥),眉目間有幾處神似。

    原先是兩位馬共後代(老葛和阿妹)的雙線交織在一塊,後來稍作改編,詮釋為:一位當時事件死者的後代(即老葛。據悉那些被搶殺的人都沒攜帶武器,也根本不是共產黨員,只是普通平民或工人。)和一位不被說明的身份的馬共親屬(即阿妹。這位馬共黨員可以放置在當時屠殺事件發生時,附近陣營裡的一人,後來在同年12月“炸烏魯音火車站”時傷亡逝世。)。

    希望在字蹟的處理中,交代出事件經歷者的後代(老葛)和事件涉及者的馬共親屬(阿妹)的雙線故事,也交代了事件無辜者(老葛雙親)、事件涉及者(伯公,馬共黨員)和事件親歷者(老翁)三人之間的關係,交代這嫌少被人所知的傷痛記憶。

    被屠殺的人們現已如土,該領回的遺體已被家屬領回,沒被認領回的也已合葬在各處義山,其中一座便是文中的烏魯音義山。合約協定後,所有武裝馬共仍被稱為恐怖分子,依舊被官方一元敘事壓制著這一切真相。或許馬共方確有手段激進的時段,或許官方也有自我的託辭,筆者作為後世,並非親身走入歷史的當事人,實則無法評論太多,只是人民記憶視乎還被集體記憶的創作給籠罩著。屠殺事件的冤魂在現實中未能得到合理的交代是事實,此時“追討英軍屠殺罪行工委會”(文中老葛參加的四大華團工委會組織)組織起來的官司也還在進行中,於是書寫這段家鄉史成了筆者心中所想已久卻未曾實現的膽敢梳理,讓副修修滿以前,給最後的堂作算是做出了交代,望讀者能從半虛半實的字裡行間,對這段南洋史有了稍作的了解。

    至於為何依舊沒有刪掉贅述割膠的好幾幕,是想鋪設馬共與膠林相互依存的那些關係。青山綠林還在,幽魂也將隨之伴隨,倒影在後世對他們祭拜一事中窺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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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個故事用雙線敘述,很難做出同與異的脈絡分野。兩個都是割膠的其實不好,或者安排另一個是回鄉拜祭,或許比較有差別。撇開功課的形式要求,用短篇把這段歷史經過寫出來,可以去參加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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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的,謝謝老師,我努力嘗試!新加坡的話,應該只有來臨的大專文學獎(?),他國的話我稍後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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