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子奕:双线故事

Saturday, November 20, 2021

子奕:双线故事

合适的水温

1

正在房车旅行的女人滔滔不绝三分钟后,菲菲举着喷头问,“水温合适吗?”过了一会,女人冷冷的声音在湿热的房间泡沫般地扩散,“你已经问过我了。”菲菲洗了五个脑袋的手指发胀酸麻,皮肤泛白发软,此时她就像一条在水族箱里的观赏鱼,被玻璃的震动不断袭击,但菲菲只能把所有的恐慌与疲乏吐进泡泡里。

“不好意思,我再帮您调一下水温。”菲菲的泡泡落入海草般的头发里,缠绕着消失。


2

“上工了啊上工了,误了工期就扣钱啊!”工头的声音像玩骰子般剧烈晃动铁皮房的宿舍,阿明就是这骰蛊里不知大小的骰子,没人知道赌注是什么。他被人拍了拍肩膀,“待会要打灰。”阿明像吐出一口沙般说,“好。”阿明看着工友黝黑的脸消失在摇晃的铁皮床中,想起工友刚来时像朵油画中的玉兰花,边搞艺术边当苦力,颜料就是他生命的燃料,买不起颜料,他整个人就枯萎了。

阿明觉得自己没资格比喻别人的人生,他本来也是座精确无比的大厦,直到毕业才发现这是座沙漠之中的海市蜃楼。工地上的每个人都失魂落魄地来,行尸走肉地搬砖,逃避着工地外面的世界,又无限向往着离开。


3

女人走后,菲菲继续沉默地洗下一个头。人们似乎都喜欢不用眼神接触的交流,在唰唰水声中,在黏腻泡沫的摩擦声中,找到了汇报自己隐私的节奏,菲菲的“水温合适么?”是这场夏日靡音的休止符。

到了休息时间,天气热得像条狗。一出店门,菲菲像从温水大锅里来到了铁板上,在哪都是块案板上的肉。菲菲在这破落小区里晃悠,她鬼使神差地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想让别人为她洗头。全世界的洗头房都不开冷气,她又走进一口温水锅,熟悉的流程,熟悉的话术,办不办卡,要不要用好一点的护发素,好像没用好点的下一秒就会疯狂掉发。


4

阿明一边扬沙,一边想着他们这群人。很快,汗水就糊住了眼睛,脑袋也结成块状,视线内是铜黑色的手,棕木色的铲子,一上一下的动作。阿明觉得自己也是粒沙子,此时此刻在太阳的曝晒下,不久就会消失。他开始拼命想些其他的东西,他向以前的自己祈祷,“不要消失,不要消失。”

在阳光的彩色光圈中,他看到了肤色正常的阿明,坐在图书馆窗边读书的阿明,他没来由地发晕。恍惚间看到那个自己变得又黑又胖,正在安全线的边缘,下一秒就要跌落...阿明马上醒了,血液上涌至心脏和指尖,他倏地跪坐在安全线上,周围的沙子都有了声音,一粒粒地刺痛他的眼膜、鼻膜和耳膜,精疲力尽的身体里好像还有爆破的力量。


5

“水温合适吗?”给她洗头发的女孩问。

菲菲不想回答,水温合不合适有那么重要吗?她可怜这个女孩,这个女孩肯定不想每天待在潮湿的洗发室,踩着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丝,手里还摸着别人不知道几天没洗的头发,她肯定不想几年后再回老家生孩子,头发油腻后当自己的洗头妹。她肯定也想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人的脑袋,还有人的眼睛和人的嘴唇,她肯定想回收那些被吸入水池里的青春。

菲菲想起那个房车旅行的女人,她对洗头妹说:“你知道房车旅行吗?”


6

阿明坐在地上,周围的沙子都像他碎掉的灵魂,他几乎要哭了出来。他想起家乡的土地,那里有父母越长越细的头发,有柔软的童子粪便,有不让他摔跤的小狗,家乡的土地不会这么硬,不会有眼泪的结晶,不会明明拥抱他却躲开他。

阿明看着安全线外的世界,那黑黢黢的洞口像温暖的胸脯,是最温柔的颜色,遮盖掉所有的沙子以及沙子之上的高楼。“阿明!你在干什么?”身边的工友像被火一般聚起,每个嘴巴都像不罢休的火舌一般呲向他,“不要干傻事!”“累了就回家!”“你爸妈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啊!”这一把把火点燃的是阿明委屈失落的堤坝。 


7

菲菲顶着蓬松的头回到温水锅时,店里还是没人,一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男孩子在抽烟,聊着最近流行的发色和美女客人的八卦,菲菲觉得无聊透了。她坐在理发镜前,拿了把剪刀,突然把头发一刀切,香烟的味道都被剪断了。

菲菲的短发把店里人吓了一跳,店长问她在干什么,菲菲说,她想去房车旅行,她想去有冷气的理发店打工。


8

阿明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口温水锅,如果他是用沙子做的话,此刻他已经分散到屋子的每个角落,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的羞愧与不安。

洗头妹的头发比他还乱,他说不清地欣慰。阿明开口:“我之前是个大学生,明天就要回家了,所以来剪个头。”女孩哦哦了两声,随即轻柔地抚动水流和泡沫,阿明感觉到在母体羊水中初生般的悸动,说话好像脱衣服,阿明一层层地脱,沙子在全部褪去,血与肉在重新组构成他的身体,他白嫩的皮肤在不断生长。阿明说起家乡的恬静美好,说起毕业的怀才不遇,说起自己的无意识自杀。一时分不清这潮湿小室里,湿润的是污水还是泪水。


9

菲菲的最后一名客人有着水泥般的脸,沙子般的皱纹,蓬头的水碰到他的头发就开始变成土黄色,在吸水口浑浊地嚎叫。

胸前的男人吐露着泥土般的话语,菲菲跨越所有交流,直接碰触他的头骨。菲菲知道洗头房可以培育出最好的句子,不需要目光对视的句子,可以漂浮在阴暗水蒸气上的句子。但菲菲永远只能回答,“水温合适么?”,菲菲心中还有很多其他的句子,关于房车旅行,关于她凌乱的短发。


10

阿明好像又活了一次,洗头房的水把他带回了儿时度假的海边,那里用沙子也可以筑成漂亮的城堡,父母会微笑地看着他,骄傲地说儿子真棒。但城堡也会被海浪冲走,他不能让爸爸妈妈寄居蟹般地生活,海浪会冲走所有他从前的骄傲和幻想,沙子会一步步铺成他未来的路。他要像俄耳浦斯般不能回头,他要像油画中的玉兰花一样永远挺立。

“水温合适么?”洗头的女孩问。

“可以再冷一点。”阿明微笑着说。


11

菲菲听到“可以再冷一点”的时候惊讶无比,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重焕生机。她知道他是旁边工地里的工人,曾经是个大学生,刚刚自杀未遂。但现在,就在她冲泡沫的喷头下,男人变成一朵坚挺的花朵,一块水族箱里的石头。菲菲觉得自己剪发后也可以是一朵花,一块石,一个被人认真聆听的小女孩。

菲菲欢快地吐着泡泡,每个泡泡都反射着五彩斑斓的菲菲和菲菲的短发。菲菲听到男人说他不回乡了,打算继续在工地上干下去,那菲菲明天就去男人的家乡看看。菲菲已经在计划着明天几点的大巴,已经想象着在有冷气的洗头房会怎样开心地聊天了。


12

阿明走出理发店的时候,工地上传来热火朝天地叫喊声,风中的沙尘磨砺了声音的音调,只把简单与坚持传递给了阿明。工友们还在与异乡的沙石抗争,刚刚给他洗头发的女孩明天就会去追逐梦想,阿明决定不再向那个沙子般易散的自己低头。

阿明向右边走去,左边的归乡路留给那个女孩。因为生活,不在这里,就在那里。

(弱水三千各自漂游,生活是一座无岸之岛,文字的砂砾满是悲悯,双线的调度灵活流转,叙述潜移默化而意象渗透无隙,将现在与过去、留下与离开的矛盾淋漓展现,虽然洗发妹的戏路较有韵味,工地男处处自怜之下相对逊色一点,而且洗发妹应是决定旅行,不过最后以一瓢冷水,洗涤出生命的归去来兮,结局落幕冷热相宜。)

3 comments:

  1. 对于阿明的“堤坝”,我写的有些含糊,其实他是快要自杀时想起了家乡,所以才坐了回去。菲菲听了阿明的故事后,就决定去阿明的家乡看看,所以以阿明的视角来说,菲菲踏上了他的归乡路,替他完成了回家的愿望。两个人以剪发洗发进行洗礼,最终更努力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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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想去别人家的故乡有点牵强,当中可能还要多些铺叙,比如让阿明讲述了家乡的风光明媚。其实,就让菲菲决定旅行出走就可以了。至于阿明的轻生行径,写成是一种念头就够了,否则自杀未遂还能去洗头,与常理而言也有点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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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确实,谢谢老师指点,我会自己再去完善下情节逻辑和人物形象的。老师假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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