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鹤洲:故事2

Tuesday, November 23, 2021

鹤洲:故事2

候鸟

他手里照旧拿着一捧洋甘菊,只不过步履蹒跚了很多,头发也变得花白。

太阳从地平线慢吞吞爬上来时,酒吧还没开门。我赶到店里打点昨晚没清理的木桌和酒柜,彼时海边的初阳也随着时间推移而透过窗户逐渐涌进来,如同走进迟暮的老人。这片海岸因二战的英军大撤退而著名,战争的浴火曾抛掷在海上燃烧吞噬了多少士兵的生命,可死亡的阴翳从未因此遮蔽住敦刻尔克,只有雏菊般的阳光在这片悲怆遗墟上顺着时间的罅隙生长,清晨氤氲的雾气盖在海面上,像是一副由轻纱罩住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蔚蓝风景画。

起雾了。

门口的营业牌从“REST”换成背面的“OPEN”,海滩边开始陆续有渔民出船捕鱼,原本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一个接一个离开,如同离巢的候鸟纷纷抛下巢穴南飞。几位伙计和往常一样到酒吧里点啤酒加蛋,我拿出杯子,趁着上酒的空隙看了眼挂表,细长的秒针一路直指向Ⅶ的位置——快到了,这个时候。

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响起,随着门被推开,一个脑后绑着头发的捧花老人走进来。冷气流混杂着海水的腥味压低了风铃的说话声,厚实的靴底踩在地板上嗒嗒作响,格外引人注目,他径自坐上吧台,却并没有把手里的花束放下,而是对我说了句

“一杯威士忌。”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他还是老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我还年轻,他也正年轻。

我生在敦刻尔克,按理说也注定要和其他同龄人一起靠捕鱼维生,可我没有。因为父亲就是在海上遇难的,母亲对我说只要我好好活着,于是我至今都在按照她的心愿好好活。说起来很凑巧,他来酒吧的那天我刚好值班。他点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在吧台前前斯文吞吞喝起来。我觉得我就算不问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来头——那个时候敦刻尔克已经在大撤退的白热化阶段,更何况他还穿着一身破旧的上校军服,可我也只想得出他是大撤退的其中一员。

后来我从其他军官嘴里知道了他的名字:伊恩。

“怪人。” 胡子拉碴的青年烂在一处阴隅里嘟嘟囔囔,彼时电灯悬在酒吧正中央,昏黄的灯光并没有把光晕洒到这块角落的木桌,自然,我在黑暗中也无法捕捉他的神情,只好听他用一种独特的口音对我含糊说:“他跟我们都一样,但是很少说话,脸上老是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但是也不能怪他,毕竟那个时候啊、那个时候,死了太多人啦,大家都在埋尸体,要不就躲在沙丘后面挡炮弹——你知道吗,那个场景……呃,像地狱?因为血把沙土和海水都染红了。所以,圣经也不无道理,不可含怒到日落。”

醉鬼的话都是七零八落,别人口中的故事里,我所能知道的是:在那场大撤退里,伊恩的队友全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那时候德军的炮弹连绵不绝,几乎每时隔几个小时就会投下一波炮弹,将港口全方位轰炸,没多少人能成为幸存者,大家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他亲手为队友刨坑,埋葬尸体,然后在接连不断的炮火中等待安排好的海船过来。

也是撤退结束的那个时候开始,伊恩每年都会带着花来敦刻尔克探望他的战友们,每年的这个时候,从来没有迟到。我的酒吧撑过二战维持到现在有了多少年,他就来了多少次。

突然一声闷响,伊恩喝完了酒,橡木底座和木质桌面撞出某种特有的声响,他留下几张纸钞,抱着来时就捧在怀里的洋甘菊,然后慢吞吞走出酒吧。我招呼朋友帮我看店,偷偷跟在他后面。我想知道他这些年不远千里从英格兰赶到敦刻尔克是为了什么。

他也许是真的老了,从海岸到小山,一路弯弯绕绕都未曾发觉背后的跟踪。登上山顶后映入眼帘是一大片光秃秃的空地以及十三作为墓碑的土丘。伊恩捧着洋甘菊站在其中一块墓碑前,我踱着步尽可能地减少自己发出的声响,夏天的敦刻尔克是由生机勃勃的草木的闷热和粼粼发光的海面组成,由所有悲难和疯狂组成,而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看见粗糙的墓碑上书写着一个名字:道格拉斯。

伊恩把洋甘菊轻轻放在道格拉斯的墓碑前,好像是怕惊扰到这位早早步入英灵殿的英魂。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清楚他的背影日渐消瘦了,在年复一年的离开中,他的眼睛不再深邃,红发从火红褪成了老人千篇一律的白。他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一眼就会注意到的年轻军官,而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只是战争的后遗症深深钻进灵魂里,以至从此以后的十几二十年,后遗症在骨头里隐隐作痛,于是他捧着鲜花来看望战友。

我猜测这位道格拉斯对伊恩而言是战友——或者其他角色,不然为什么他一放下花就热泪盈眶。可这些和我都没有关系,我不必在意太多。六年里,他从英格兰的土地来到敦刻尔克,只是为了纪念死在炮火下的道格拉斯。

(战争的枪林弹雨,依然落在老兵内心的满目疮痍,像是延续电影场景就地取材,事过境不迁的历史主题,文字徐徐并且深深着力在人物和地方的伤痕,立誓患难与共但却注定生死相隔,伤感哀戚的气氛营造可谓酣畅淋漓,虽然这类故事一般大同小异,而且六年似乎太短,不过通过第三者的角度写来,多了一层凝视的距离,反而就让书写产生了必要的重力。)

1 comment:

  1. 战争的斑驳被繁荣所洗刷,被旁观者所遗忘,却似刀刻一般扎在亲历者的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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