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乌加冰糖
【火星,烫了一下。我来不及窥见隐在石灰粉和柜中的面容。捧香绕过时,我仿佛绕过人生盛年的岬角,而他在终港,不再等待谁。只记得天晴朗,他垂垂老矣,浑浊的眼里也只映得下一颗糖。】
阿越长这么大只经历过一次亲人的死别。也算不上至亲,只是法定关系上的爷爷,继父的爸爸。他在黄白铺就的灵堂角落里烧纸钱,上头的金箔被火舌吞没成灰,右手边不远处就是老人的灵柩。
爷爷瘫痪了十多年,前几年奶奶还能照顾着吃喝拉撒,后来奶奶也上了年纪,无暇自顾。三个子女各有家庭,于是商量着就将老人打包进了养老院,费用平摊。在妈妈重组家庭的这四年里,阿越统共见了这位爷爷三回。
第一回是继父带着全家人一同去的。老人很瘦,窝在轮椅上,咿咿呀呀地如同婴孩一般说话,说的应该是福建一带的方言,阿越听不懂。继父打包了附近咖啡店的点心,和一杯咖啡乌,然后变魔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包透明密封袋装的冰糖,替爷爷加了一颗进去。老人家在那一刻咧了下嘴角,想来是开心的。第二回不记得是哪年除夕,只记得那年小姑一家总算从美国回来。当晚爷爷被接到家里,一大家子人,小姑、三叔还有堂兄妹们围着老人闲唠了片刻家常,后来剩爷爷一人躺在沙发上,阿越替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毛毯。
第三回是阿越单独去的,去时不忘捎上一小袋子冰糖。继父托他带些衣服给爷爷,他和养老院约好了时间,到会客厅时看见爷爷望着不远处的鱼缸出神。老人又瘦了,浑身只剩下几公斤的皮和二十来公斤的骨头。阿越这回打包了两杯咖啡乌,他还没掏出冰糖来,爷爷已经颤巍巍地从自己怀里摸了一颗放进去。他把那杯加了冰糖的咖啡乌推到了阿越面前。
那天是爷爷同他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老人家用拗口的普通话咕哝着描述,掉光了牙也发不清楚一些音节,但阿越大概都听明白了。老人说他从前总爱给小姑偷偷塞冰糖,也总起早去大牌293买她爱吃的蝴蝶饼。老人夸阿越的书包好看,说继父小时候也向他闹着讨要新书包,背了俩月就弄丢了。还说自己没管好老三,年轻时总和人打架,留了案底不好讨媳妇。老人似乎已记不清,三叔早已成家,离了一回,又结了一回,没有这个担忧。
直到阿越被火盆里溅起的火星子烫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挽幛高悬于灵堂,这已经是葬礼的最后一天。宾客迎来送往,阿越已经熬过守夜的绰绰烛火,历过丧礼的捧香绕棺。在法师的诵读超度声中,迎来第二天的火化。
四四方方的小会议厅里,司仪致稿一般朗读着父爱的伟大爷爷的可敬,伴着令人潸然的音乐,儿女和孙儿们轮番上阵,在几排观礼的亲友面前紧跟流程地痛哭。阿越觉得荒唐,却也接受,这仪式或许是对逝者的礼貌对生者的宽慰。小会议厅里很冷,隔着那一整面玻璃,楼下火化口的温度并没有蔓延上来。一大家子人站在二楼的玻璃墙边,目送那装着小小身躯的盒子被推入火化口。人命多薄啊,装进这几寸天地里付之一炬。
火化口关上的那一刻,耳边是呼天抢地的哭声。阿越瞧见,小姑哭得涕泗横流,混着头发粘在脸上。三叔可能是哭得缺氧,整张脸像是煮熟的虾头一样通红。继父嚎得最大声,他向来嗓门就大。四方的声音涌来,像是压了一座山的棉絮那样有形的沉重。阿越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真切切的悲伤,于是他更加疑惑。人的眼泪来得这么轻易,甚至是真诚的,却真诚得不是时候。
这火化场楼下大厅人来人往,死亡每天都在发生。这里可比养老院热闹多了。
偌大的养老院,每回的会客厅都很冷清,不知缺席了多少葬礼上哀恸大哭的孝心人。
(风烛残年一吹即灭,故事既有惘然的讽喻,多少泪水旋即冷却,似乎更有哀恸的心意,借孙子对于家人的一番瞧视,仿佛也是一场众生的睥聣,如同无糖咖啡的苦海之中,书写取一瓢而饮,便能尝出其中的苦涩甘甜,虽然世俗写实的凿刻尚可更深,不过文字如同一把慢火,将一切烧得白茫茫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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