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予涵:新闻新编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予涵:新闻新编

阿山呀

兜里几张纸票已被捏得汗津津的。我用拇指搓出一张,递给快餐店的店员,她很年轻,脸上散发着青春的热气。她手里的汉堡也一样。

这不是一家高级快餐店,生菜少、鸡肉柴,好在价格美丽,够填一天肚子。我蹲在路边狼吞虎咽,正舔舐手指时,眼前走过一对母子。

“我要那个。”小孩指着汉堡海报。

“吃了那个,今天就不去动物园。”母亲说。

“可动物园今天又不要钱!”小孩嚷嚷起来。母亲显得疲惫,轻轻在他脸蛋拍了下:“听话。逛完动物园,回家吃饭。”

我把汉堡的包装纸揣进兜里,站起来。小孩似乎屈服,和母亲走开了,只是渐行渐远的声音里还有不快。店员依旧保持着那种青春的微笑,我问:“他们说什么动物园不要钱?”

“市里的老动物园吧。”她微笑道,“听说下周就要关门了,这几天免费开放。”

“这样啊。”我说,“地址在哪里呢?”

林山市动物园。我站在门前看那面招牌,已经很旧,满是猩红的锈痕,恰逢天阴,又泛着暗沉的灰色。

大门边还立着一个公告牌,上面用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老动物园将搬迁。现面向市民免费开放,至十一月二十日。

即使如此,这里还是很冷清。我咽了口唾沫,把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小心地截掉公告,拍了一张动物园的招牌。

爸妈一辈子也没来过大城市,应该看不出不好。等回去发张照片,得让他们知道,孩子在城里过得挺不错,这不,还能逛动物园呢,以前村里哪有动物园呀。

拍好了照片,我才发现手机的镜头有裂痕,图片中央出现一团怪异的色块。这事很烦,我不想再管,就把手机揣回口袋,走进了动物园。

进门就是公告栏,贴着张灰扑扑的园区地图。我辨认了一会儿,看到离门最近的是猴山和熊猫馆,就决定先去瞧一瞧熊猫。我只在视频里见过熊猫:黑白的、圆滚滚的,憨态可掬。那是国宝呢,拍给爸妈看,他们一定喜欢。

去熊猫馆的路不难找,但杂草丛生。走了一阵,黑白色的建筑出现在面前,墙上张贴的“熊猫馆”金属字已掉落了一半,变成“能猫官”。

我走近,发现门上挂了把落灰的老式锁,掂起来很是沉重。我顿时有些失望,只好绕着建筑走了一圈,又趴到窗边去瞧:里面黑漆漆、空荡荡的,哪有熊猫啊。

“有人吗?”我问。声音撞在窗户上,沉甸甸落下去,连回音也无。

没办法。我悻悻地把刚拿出的手机塞回去,下了台阶,往猴山的方向走。

我想,猴子应是不难见到的——以前在乡下,时常会有猴子,跑到家里偷玉米棒。于是爸妈讨厌猴子。但城里动物园的猴子应该不同,我记得视频里看到的金丝猴,毛色光洁漂亮得很。

远远能看见猴山的岩石尖,从矮树冠上伸出来。一路都没见到几个游客,越往猴山走越冷清,这时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冷战,开始往猴山小跑。

猴山是一片光裸的岩石山,地面则是干泥土。我没听见想象中的猴子叫声,小时候那漫山遍野的猴,声音是极嚣张的。我围着猴山,开始慢慢地走,目光在其中搜寻,希望能捕捉到一点跳跃的影子。

没有见到任何猴子。但我却在猴山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

我看着它,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条鳄鱼。

一条庞大的鳄鱼——至少有五米长。它就这样趴在猴山的泥土地上,周围没有一点水,背甲也灰蒙蒙的,形状嶙峋,远远看去,好像我幼时常去的那片山沟。

它从哪来的?

我左右看看,想叫人。这时却见猴山背面的工作通道处,有一扇小门被推开了,里面缓缓地踱出来一位老婆婆。

“婆婆!”我叫了一声,“快出来,里面有鳄鱼!”

老婆婆眼睛向上扫了我一眼,并没理会。她慢悠悠从猴山一侧拾起来一根旧水管,又慢悠悠踱到鳄鱼身边,抖抖水管,放出来一些水,都给浇到了那鳄鱼背上。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婆婆动作虽慢,却很熟练,拍一拍,抖一抖,看似干涸的水管里又淌出来不少水流。她慢慢地动作着,终于给那巨鳄浑身都浇了一遍水,最后伸出手,在鳄鱼前肢靠上的位置,轻轻地挠了挠。

鳄鱼动了下脑袋——在这之前,我还疑心过它是不是已死掉了。只见它像怕痒一般,抖抖前肢,又甩甩脑袋。老婆婆再亲昵地伸手挠挠,鳄鱼便往前挪几步,转动硕大的头颅静默地瞧她一眼。

老婆婆咯咯地笑了,我头次听见她的声音,笑起来竟有少女的娇嗔感。我趴在猴山的栏杆边,她似乎终于留意到了我,慢慢向我走过来。

“婆婆,这鳄鱼……您是……”我语无伦次。

“她,她是阿山呀。”老婆婆眯着眼笑,又去看那鳄鱼,“她今年五十了,来这里的时候不到十岁,我看着她长大的。”

“您是鳄鱼的饲养员?”我问,“鳄鱼怎么养在猴山里呢?”

“没有水了呀,没有水塘修给她。现在没有人要看鳄鱼啦。”老婆婆看着鳄鱼,轻声道。

“她是从深海大湖里、从对岸来的。来的时候,国家可重视了,还上了新闻:对岸赠送的鳄鱼王。外国都没有这么大的鳄鱼。”

“她是对岸送的?”我问。

“是呀。以前的主人对她可好了,来的时候漂亮又阔气,我很喜欢。”老婆婆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没有钱拨给动物园,也没有人想看鳄鱼了,都嫌她丑、凶。没有水塘了,吃的肉也快没有了。没有人想看鳄鱼啦。”

没有水塘了。没有人想看鳄鱼了。

我心头一酸,胃里那块硬邦邦的汉堡肉像起了火。我对她道:“怎么会呢?我就想看的。我能给阿山拍一张照吗?”

“好的呀,好的呀。”老婆婆听了,眉眼弯起来,皱纹里挤出一个亮晶晶的微笑:“给我也拍一张吧,我要和阿山合照。”

我便摸出手机,退几步找到角度,恰好可以把老婆婆和阿山一起框在镜头里。阴沉沉的天空下,我调高了曝光度,咔嚓一声。

照片有些过曝,显得她们两个都白生生的。镜头那道裂痕如今渗出一片红色,横在图片正中,像阴沉白日之下跳跃的一束焰火。

阿山。我看着照片里的鳄鱼,轻声念她的名字。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你要活下去,要好好地活。

阿山呀。

(鳄鱼需要水源,动物不需动物园,无论是叙述展延或者情节铺设,皆可见到手法的纵深,一座破败动物园里的一只庞然巨物,一位偶然闯入的游客和一位恒久守望的饲养员,交织出了人生的崎岖和兴衰,寄托了委婉的珍惜和怜悯,只是好戏缓缓后上,人物情感的流露和题旨关涉的拿捏有点不够到位,书写更加精妙的可能性,似乎并未完全临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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