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睿琦:新闻新编

Monday, November 21, 2022

睿琦:新闻新编

波西米亚毛毯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而小小眼前的这份诊断报告也是如此。生病把一切古怪的事情合理化,譬如说昨天她在家里昏倒,今天就被丈夫驱逐来这里被安上一个“中度抑郁”的帽子。

出版社编辑的电话也在这时打来。小小抓起桌子上的纸向医生欠身离开,用她的锁骨和小巧的耳朵夹住电话向抓药柜台走去。听筒里的女声极兴奋地问她能否为董桦的书撰写一篇前言,对面的声音高昂像是在通知她天大的好事,连带着小小自己也觉得这件事理所应当起来。事发突然,她不得不支着柜台当着值班护士的面打电话。

她低头望向摆放在大理石台面的小塑料袋。透过磨毛塑料可以在医院的红色标志的彩印间看到药盒上花花绿绿的装饰和肃穆的黑体印刷字,还有一些堆在一起的锡纸板包装,边缘把塑料袋折成尖锐的形状。这位编辑大抵是很看好即将要出版的作品,滔滔不绝中猛然想起询问小小的意见。

小小努力抬高自己的上颚,嘴巴张得圆圆,大吃了一口医院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后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她在医院走廊里找到了一张长凳坐下,开始在浏览器里搜索关于董桦的消息。

董桦是小有名气的旅行博主,在媒体平台上有几百万的粉丝。小小猜测她的新书估计是一本游记,编辑顺藤摸瓜找到了与她相识多年的自己。可惜在小小成为一对双胞胎的母亲之后她们就少有联系,董桦也是在那时离开家乡踏上自己的旅程,至此已经三年。在小小的印象里,她总是留着一头短发,耳后的头发微微发卷;而从她最新发布的动态看来,董桦已经留了一个长马尾,自然卷曲地在身后铺散开。

她的婚姻生活一塌糊涂。在这个年轻人都崇尚感情平等的时代之前,她和她的丈夫就已经做到生活支出完全AA。说起来也是神奇,他们到现在也没有离婚。三年前她和丈夫一起来看望即将分娩的小小,住在一间房里还执意要分床睡。小小肚子里揣着两个,浑身上下三个脑子也没琢磨明白他俩到底在想什么。之后不久董桦就昏倒在两个小家伙的摇篮边,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她已经患上抑郁很久。

董桦在确诊后没多久就“离家出走”了——五六十岁开车自驾跑去了隔壁省,接着又去了更远的地方,一走就是三年。

她确诊也是在这家医院。小小翻看手里的病历单,苦中作乐地想,如今她们成为病友了。可是董桦能走,她却被两个刚出生没多久小生命拖住了。

编辑很快给她发来短信,说可以在咖啡馆见一面,聊一聊书里的内容。小小回复她说好,放下手机抓起药袋子站起身。她浑身上下充斥着复杂的气泡,像是小时候瞒着妈妈偷买的廉价汽水,喝进嘴里气泡呲呲地扎人。

医生一共给小小开了两周的药,吃到第九天中午的时候,她的心悸好转了许多。考虑再三,她决定去喝一杯下午茶。

咖啡馆选在一处废弃的铁轨边,隔窗就能看到被年轻人涂成五颜六色的砖墙。枯草像是被随意插在铁轨的间隙中,在阳光下被镀上模糊的咖啡香气。一个女人在这金色的氛围下从远处走来,瘦小的身形显得吃力。她裹着一条对她而言过于大的毯子,垂下的穗子扫拂身边冒头的杂草,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风在毛线里鼓动着故乡的气息。

是董桦。

这些年旅途中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刻出更深的年轮,透过咖啡看去她的鼻翼连同眉骨线条流畅仿佛一只蝴蝶停留的化石痕迹。估计是独自在外太久,董桦显得有些拘谨,嘴角紧抿,只用眼睛盯着小小。小小坐在她的对面摩挲着粗陶瓷的杯柄,发现她垂在椅子边上的宽大波西米亚风毛织毯子里,有几棵细碎的杂草杆粘在上面。

她问起小小的近况,小小便如实答了:说起自己的孩子,又说起自己的病情。董桦被风干的表情才出现一丝空白。

“小小,是不是很难受?”

小小无法避免地回想起自己分娩的那天,董桦也是这样的神情抓着她的手问:“小小,是不是很疼?”

她突然对对面这个风尘仆仆的女人产生极大的愧疚感。女人身上突然流露出的共情和怜悯使她三年的出逃化为乌有——她在面对自己女儿的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母亲的身份,这让她本来坚毅的容颜变得哀伤。她们对立着坐在咖啡桌的两边,天平在母亲的眼泪中倾斜,瘦小的女人用毯子裹住女儿,就像三十年前用襁褓裹住那个婴儿。

回到家里,董桦熟练地烧饭洗碗,照顾小小一家四口,没有缝隙地嵌入“外婆”这个位置。小小则多了一个“女儿”的身份,每天被催着吃药,工作之余开始为母亲的新书写一篇前言。她时常在背后观察董桦,即便戴着家庭的锁链,女人干家务活的动作仍旧麻利熟练,微卷的银发盘在脑后,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独自在外三年的背包客。

小小在那一刻决定要送走董桦,把她送回自己的路上去。母亲的病历单还留在她的床头柜里,和小小的躺在一起,这已经足够了。那条波西米亚风的毛毯,总该晒到外面的太阳。

(一首流浪者之歌,唱尽一辈子苍茫,故事仅有细碎几幕,却牵动两代女人的命运,情境虽然稍带些许流气,但是文字何其丝丝入扣,玲珑剔透的人物,千回百转的肺腑,书写正是这般波西米亚的粗矿和细致,既有母亲与女儿的分合,又有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乃至沉沦与放逐的抉择,如果篇幅允许,重逢后的情节尚可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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