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茶
工厂里一片嘈杂,有不知道从哪个坏掉的零件传出的吱呀声,更多的则是一些员工的攀谈声。陈卓一边干着手上的活,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身边的人八卦——是关于明天周日不上班的事。其实这个消息倒是早就在厂里传遍了,似乎是北区有一例阳性,所以明天会休假一天集体核酸。陈卓腾出了一只手抹了抹鼻子上的灰,看了看身边好像在笑着唱着攀谈着的人——他们因为在南区,事不关己。
陈卓是从来不相信这些没有官方通告的空穴来风的。他是从武汉跑来这工作的,那个所谓新冠疫情的起源地。大概也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陈卓积极配合指挥,顶着流言蜚语,带着一家老小,在全世界人们的注视下跟着武汉一起挺过了难关。作为武汉人,三年前经历过了那么多事情,三年前能解决的,现在肯定也能解决。
“上头还啥都没说呢,以讹传讹的事儿咱还是别干。”陈卓摇了摇头,接着投入到了工作中,对着身边的人扔下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便不再听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正当陈卓洗漱完毕,准备去工位时,便收到了休息通知。他只得又坐回床铺上,呆坐了几分钟。突来的休息反而让这个习惯忙碌了十几年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应该就是真的有阳性了吧,不过跟着大部队的指挥走就没问题了,领导们可比这群无头苍蝇有经验多了,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等到月底,攒了三个月的月假,刚好回去看看妻子和女儿吧。他这样想着,嘬了一口女儿前两天寄来的茶。女儿虽然刚刚毕业,正在武汉工作,但一直很关心陈卓,怕他苦着自己,便时不时总会寄点好东西给父亲。
那天放假之后,上头开始不允许大家堂食,改为提供免费的餐食,这自然让大家欢呼雀跃,颇有些因祸得福的意思。但是第一天大家等了一整天,终于在上完八个小时班之后,在宿舍里拿到了四片面包。
后面几天则是如盲盒一般,饭菜究竟如何,都无法提前得知。没办法,疫情期间,大家都理解一下,至少一些消炎退烧的药物是有的。
又过了整整四天,这四天陈卓天天都是掰着手指头过的——每天都顶着饥饿工作完八小时回到家,开完盲盒便强迫自己裹上被子入睡——睡着比醒时消耗的能量更少,不至于饿得太煎熬。这四天中有两天饭是酸的,一天是拉丝的,剩下一天则是老天有眼,量虽不足且饭菜冰冷,但好在没有变质。
慢慢习惯了这样的餐食不知道多少天后,陈卓看着左右邻居或是食物中毒,或是肠胃炎,疼的叫苦连天。自己至少没有食物中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陈卓只能这样暗暗想着。
也许是食物中毒的人实在太多了,第二天中午,上头就通知大家午休的时候可以自行领取药物。陈卓冲到最前面拿药,是两片头孢,几粒维生素C,还有三片阿兹夫定片。别的倒还好,只是这阿兹夫定片确实陌生,陈卓半信半疑地搜索后发现,是郑州某教授研发的一种双靶点抗艾滋药物,后在20年4月被发现可以治疗新冠病毒肺炎。陈卓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了一大口水,把这近十片药一股脑塞进嘴里吞下后,转过身正了正口罩的位置,回到工位上接着工作。
但事态好像没有好转的趋势,甚至公司好像快对他们不管不顾了——一些年轻的员工开始感觉不对劲了,在各大平台发出求救信息,那些水花大的帖子却屡遭删除。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员工突然提出,本省的人不如一起翻出去徒步回家,只要绕开人员密集的地方,我们倒也不会影响到他们。
开始只是几个人附和,不知怎的不要命的越来越多,变成一大群人像游行似的打算徒步回去。陈卓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有一群人出发了。
一群神经病,一天到晚装的比谁都清楚形式,谁能比你们懂啊?陈卓冷笑一声,接着品茶。他现在只想赶快解封后去和妻子和女儿见面。
不知为何,这股趋势愈演愈烈,连陈卓隔壁年过半百快要退休的老伯也打算徒步回去。那个老伯是陈卓刚来厂里时,一直带着他工作和熟悉工厂环境的老员工了。老伯在门口敲陈卓的门,想说服陈卓一起,先走回去家里再说,因为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陈卓听到门外敲门的老伯声音,也无动于衷,只是在床上扭过身子,用被褥把有些发冷的身子又裹厚了一层。
这段时间大家都像疯了一样,罢工的罢工,偷跑的偷跑,陈卓则是除了领饭和做核酸以外,从不踏出门半步。
怎么会这么冷呢?陈卓在床上缩成一团,却还是忍不住发抖,感觉两眼越来越黑。他此时只想爬起来泡一杯女儿寄的茶,颤抖的手和上铺传来的视频声显得出奇的和谐。
“疾控防控中心带您了解排名前十的传播途径:第一位,核酸检测。传播率占比为24.4%,学会这几个动作,让您……”
(人未走茶先凉,命运纵使无法全然反抗,至少书写允许借事讽之,叙述的节奏和条理清晰,从小人物兜转的内心做戏,展现老百姓逆受的情态个性,活脱脱的形象于是跃然纸上,文字虽然稍欠状物的神采,环境氛围和场景细节的部分还能多添几笔,不过棒喝式的结局除了深具嘲讽的意味,在广播扩音的缭绕之下,连带也有无所遁逃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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