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牛
白龙村的人好几天没进城了,牲畜们静静喘息,只有太阳滋滋炙烤着大地。
最后一缕阳光消泯时,人如同鬼魅般涌出,挤在晒谷坪里叽叽喳喳。月亮下的影子轻若无物,老人家眯着眼抽烟,光头小娃肉手蠕动。细碎的话语宛如池底的泡泡,一个撑破了,另一个又升起,脚边的池塘张着嘴,早就干了。
“东五口那个老倌,扑通一下就没啦!”“叫他不要下田了,这阵子哪有活苗啊?”“听说南边也有几口子,活生生热死了,医生又”吴建在晒谷坪边缘瞧着,抖腿如同抖虱。村子封后,吴建的脚每晚自动走出家门,在坪里同样的位置坐一屁股灰,活蝉都挪不动他,村民照例讲一些月影、洪水、生啊死的。散场后,田埂深处传来凹凸的冥乐,吴建这才起身拍拍土,望眼后山幢幢青黑的墓碑,撩瘦腿蜿蜒回屋里。
不知多少天前,一道飞天之令传到山湾的尽头,白龙村上下百口人家不得出湾。有人说是月宫下疫鬼作乱,也有人说白龙教要抓人血祭神,祈求天降恩雨。干涸的嘴皮被蝙蝠叼走,在山壁间游荡,三面大山如同一个口袋,牢牢攥紧了村民们的出路。村支书架起围栏,晃悠悠地摆在村口,没人管着,也没人出去。炎日比封锁的脚步来得更快,白龙村人怎样都待在家里。
吴建家的四头贷款牛,死了三头,他瞒着没让任何人知道。白日,灼光消解了一切声音,人在阴影里小口喝水,又大口蒸发。晚上,病牛闷闷地叫,吴建偷拉着它犁地,牛蹄踩折裂土,月光挂了汗渍,怎么也不透亮。这时候,吴建便逃也似地来到晒谷坪,看着数十个黑脑袋间的踊动,心里才好过一点。
隔壁村的曾兽医进不来,太阳的毒咒更没有消停,吴建身上起了癞蛤蟆似的疙瘩。一天晚上,贾老倌架着二郎腿说,“照我说,不出去也好,哪个娃崽不是出去了后又回来的?至于为什么封了村,我们讨论有什么用?”他佝偻的手指向天,“老头老娘们要小心太阳啊!”瘦子马上接话,囫囵着浓痰说:“就你家存粮多,小心太阳就饿死肚子,憋不住屁就别屙屎!”月光骚动,杂舌随沙石震动。吴建的皮叫嚣着炎夏,他恍惚间直上灰月。
贾老倌层叠的肉脸鼓鼓涨涨,瘦子的指根顶天立地,吵闹方歇,吴建就回家。牛棚中的黑影摇晃不迭,牛眼惨红如弯钩月。他摸着牛头,指节滑落一根根长骨,牛皮发烫,包裹不住发烧的五脏六腑。吴建打开牛栏,他没有钱,没有粮,再没有牛,什么都要被白天烧没了。他牵着火一样的牛,向后山进发。
夜息不了日的炎热,吴建的水壶一前一后地晃荡,牛喘着气,走一步,停两步。后山这条反方向的路,连接着部落间的墓群,没人敢犯祖宗的威严,踩着他们的脑袋出村。吴建心中急打鼓,转身看向阴影中的土房群,个个都燃起了鬼火,大片苍蝇笼罩在牛背上,紫黑的天空更加颤动。吴建脑内嗡嗡,直到哭声袭来,直到有个小孩正坐在路中央,圆顶的脑袋扩大着黑光。
吴建走上前拍拍小孩,小孩一张哭脸,月色下满面支离的河流。病牛在身后哞哞,小孩惺忪着眼,嗓子一亮,“蛤蟆大叔,我亲爹大人贾老倌往生了!他叫我往后山走,读书看病娶老婆!我屁眼都没长好取什么西经啊!”吴建身上的疙瘩一吸一呼,这扣子大的小孩懂得比牛多,他乐呵呵地说,“我就是月宫下的蟾蜍,你亲爹老倌派我给你指路来了,过了后山,一切皎洁!”
月影中,长的是吴建,短的是小孩,宽的是慢吞吞的牛。小孩一步走,两步跳,眼珠里有一座垂直的井。他问吴建,“这死牛还不死呢?”吴建咂咂干燥的嘴,“你活人还活着?这是你大爷翻身的坐骑!治好这牛,我就驾着它,犁田千万亩,还账盖新屋!”小孩吸吸脖子,“我亲大人鸡群多得如牛毛,房子是村里最白亮的,死的时候就像那大红灯笼,鼓起团团白火血肉,你能怎么说呢?”牛背上的苍蝇依然成群结队,吴建被噤了声般,他只知道越过这些土堆,随青白石路跨月亮弯钩,找黎牛村的第三口曾师傅,之后一切钱权利都会回到他的口袋,一切只需要上山下坡的一晚。
他们路过花瓷墙砖,影子歪七扭八,被块块瓷片抽了帧,行路极漫长的。吴建拉着牛,想起在这条路上,自己还牵过一个姑娘的手,又细又嫩的春天,回不去的轻快呼吸。小孩住了脚,“蛤蟆叔,你干嘛扒我手?我知道怎么走。”吴建喘着粗气,疙瘩滴溜溜地转,睫毛像绑了火烛,四肢都在消亡。白龙村的后山三百米,多年来遮了不少男女私情的羞,埋了不少老倌老嫚的骨,吴建看着路上的新鲜土印,原来不止他一人想离开。牛蹄钝闷,牛眼无神,映着膨胀扭曲的一大一小。
“为啥咱不从湾口去哩?没人管还方便。”一炷香后小孩走累了,扯扯吴建。“就快到了说啥诨话呢?书记说了不准出湾口!”橐橐的脚步又远又近,小孩踢踢石子儿,“嚯,上面不出下面进呗!”吴建不知道这小孩究竟几岁,这话听着倒也没毛病。碧灰的天空多褶皱,再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登上了后山顶,碗盘似的两村子分立山的南北侧。极目望去,簇簇村房拥着围栏,每户村人都在屋子里生老病死,没人有一句话好说的。
大人小人此刻都有些放松,一骨碌下了山,竟也不觉黄土路的灰尘静默。吴建又跟小孩重申,他待会找良医配好药,天气好点后,再种田娶人家,老牛还能吃嫩草呢,小孩的话就自己找学堂上,大不了当放牛娃。两人吹着口哨,来到黎牛村村口,炎阳甫出,黎牛村没有牛也没有人,土屋熬不过酷暑,一间间堆积了大地的怒气。没有风的村子,吴建和小孩像被封住了腿。
牛在这时轰然倒下,被水煮过一样发黎白,吴建体内的水全涌上眼尖。小孩拉拉他的手,“蛤蟆大叔,我们到了吗?”吴建紧紧指缝,喉间像发出一声蟾蜍的闷响。
(苍天厚土荒野菅草,活着总是一幅山峦起伏,传奇的手法加上野史的笔触,叙述的何止是活生生的现实,更是潸然然的悲悯,文字轻盈而雄厚,情节乖张而巧构,细节的一丝不苟,意象的一枝独秀,用情的一往而深,书写的架势几乎一应俱全,从村至村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宿命不止,最后大人小孩畜生皆无出路,最精彩的故事莫过于,带着我们走过,亦喜亦悲的那么一途。)
谢谢kd帮我修改了最后一句。“还走吗”与“到了吗”,整篇的基调由此不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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