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嘉欣:新闻新编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嘉欣:新闻新编

硬币

2015年的秋天,我到西安去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在鸿志中学门口的传达室值夜班。工资不高,但几乎可以自由自配时间,也符合我当时昼伏夜出的习性。坐在值班亭里的我,总处在一种等待的状态:起初,我时常想象下一秒就有穷凶极恶的匪徒翻铁护栏而过,然后被我的橡胶保安棍和催泪喷雾伏击;后来,当这种无凭无据的想象逐渐变得虚无缥缈,等待的对象也就沦为外卖员、登记入校的家长、或者企图逃学的小孩。这种等待让我能心安理得,浪费掉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

来这儿上班的多半是些年轻的临时工,往往没值几天班便不见了踪影,我和他们不怎么聊得来。最常和我搭班的是一个叫刘立华的榆林男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据说在这工作已经有些年头。刘立华早年间在东门附近的派出所工作,吓唬起学生来,带着一股没来由的威风。可能是多年坐班留下的习惯,刘立华对喝茶这件事十分执着,有段时间值班室的烧水器坏了,刘立华还不辞辛苦地到学校另一头的传达室去,就为了提上一暖水瓶的热水回来。

在刘立华的影响下,我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晚上喝茶,我们逐渐熟络起来,刘立华便把一些派出所的奇闻轶事讲给我听。故事很多是故弄玄虚,更何况带有明显的个人滤镜,可是刘立华粗粝的嗓子和西北口音又给故事增添了一层沉稳的壳,让我也无法判断一些事情的真伪。

最后一回和刘立华结伴喝茶的时候,他说要回派出所工作,人家直接请他回去当中队长,还说警察的工作苦是苦点,不过总是有盼头,做保安来得清闲,可是毕竟不是份长久的营生,劝我还是趁早另寻出路——这话里多少有点炫耀的成分。正当我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刘立华说要最后再讲个故事给我听,有关一对硬币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那年,刘立华的女儿正读高三。那天刘立华到青林寺去替女儿进完香,晚上回所里值班的时候,接到报警说有人行窃——按理说,这种事经常发生,尤其早年城市里治安不好,隔三岔五就有这种案子。不过那天不一样,那个小偷偷的不是别处,正是城东的青林寺。

青林寺是个挺灵验的寺庙,据说唐代就已经建成,在战乱中几次被毁又重建,现在也成了受保护的古建筑,虽然不比其他的几个景点有名,每年也有不少香客,经年累月,庙门口的许愿池里积攒下不少硬币。小偷就是冲着它们而来。

或许是错误预估了大型磁铁的强度,又或是寺庙神佛显灵,总之偷东西发出的声响使得嫌犯很快暴露。据说,被僧人追捕的时候,小偷还抱着满包的硬币不肯松手,奔跑起来像一个笨重的存钱罐,自然很快就人赃并获。做笔录的时候,小偷交代说自己白天来寺庙游玩的时候看见池水青苔悠悠,硬币波光粼粼,起了贪念,一时糊涂。

小偷是初犯,数额低,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于是除了几堂教育改造课之外,便没再做太多惩罚。按说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不过奇怪的是,一个多月后,这名小偷又因为在青林寺偷许愿币被抓进警局。

说到这里,仿佛刻意卖关子似的,刘立华停下来扣他茶叶罐的盖子——经年累月,罐身已经凹凸不平,导致每次倒完茶叶,得花很大力气才能扣上。茶叶飘飘忽忽,一半浮在水上,一半沉底的时候,刘立华方才坐下继续讲。

反复询问下,小偷方才道出实情。小偷名叫胡林,是长安县人,哥哥胡木是个江湖术士,从小就展现出一些玄乎其玄的本领。后来似乎是得罪了什么人,胡木被以诈骗为名进了监狱,临走前给弟弟留下两枚硬币。神奇的是,反转其中一枚硬币,另一枚也会立刻反转,使得两枚硬币始终处在相反的两面。后来,胡林就经常带着这对魔术硬币和一些道具在天桥上表演,演出越做越娴熟,直到有天早上,被城管抓到非法占道表演。丢了一早上的收入和各种道具,但好在保住了硬币,胡林揉搓着硬币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恍恍惚惚逛到附近的青林寺,看见许愿池,就一不小心把其中一枚硬币丢了进去,后来才屡次犯案,想把硬币再找出来。

起初,警方断定胡林是在信口胡说,可是新闻见报后,竟真的有不少市民留言说曾在东门附近的天桥见过硬币表演——听到这儿,我想起从前流传的一种江湖骗术,摊主向观众兜售一种不靠机械或电池就能自己凭空跳舞的塑料小人,原理是靠偷偷拉动一根透明的鱼线,我猜想硬币表演也是这样。

讲到这里,刘立华拿起他的茶杯——一个用完的老干妈玻璃罐,凑近罐边,嗦了一口茶水,细细窄窄的眼镜眯起来,转过头向我身后望去。不论如何,胡林后来因为屡次盗窃进了监狱,没再去许愿池找他的硬币,哥哥胡木倒是因为改造态度良好,提前出狱,没再给人算卦看相,倒是在东门附近开了超市,还讨了老婆,刘立华也去过一回,一家人看上去和和美美。

刘立华问我,你觉得这硬币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我听说有一种互相纠缠的粒子,其中一个粒子的状态发生变化时,另一个粒子的也会相应地随之改变。也可能真的存在这么两枚硬币,能凑成永远不在同一面的一对。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到刘立华,之后,家里人介绍我去帮人开车,据说待遇不错,干得好还有提成。

决定考驾照的那个冬天,我专程到青林寺去了一趟,尽管刘立华说他有帮我进香,但我总觉得要亲自去一趟,好让庙里的佛菩萨认认我的脸,免得保佑错人。路过庙门口的许愿池,我往里看了一眼,池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教人打碎了,一块块地漂在水面上,好多枚走失的愿望被埋在底下。我的硬币从冰块的缝隙里掉下去,落到一块新长的青苔上。

做司机之后,日子逐渐有了起色,那种黑白颠倒的混乱的生活渐渐离我远去。有一回到城东的派出所去,我想起刘立华来,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刘立华上任不久,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不仅原先的升迁没有了,还被停职,至今都没再回来。

后来再看见刘立华,是在鸿志中学门口的值班亭。隔着窗子,刘立华拿着他的玻璃茶杯,正眉飞色舞地把自己的故事,倾泄给另一对陌生的耳朵。我没有下车,车里开着暖气,杯槽里丢着的硬币被哄得热乎乎的。我拿出一枚,在手里来回翻转,直到看见远处红灯变绿,然后随着车流缓缓向前。

(硬币有正反两面,世界有量子原理,万事看似冥冥注定,或许只因纠缠不清,叙述的节奏爽朗轻快,文字如同说书人般的口吻,信手拈来东成西就,左讲一些市井之辈的生活之记,右道某个江湖之录的天理之应,带点科学弄点玄虚,同时不忘来点负面的唏嘘和正面的激励,小小的人性充满了大大的兴趣,书写只要头头是道,任何故事都可以讲得连爱因斯坦都不得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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