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黄昏
南方的夏天总是漫长。街道上每隔几米便是一棵树,每条路两侧的绿化带也是政府引以为傲的城市规划成果。太阳还是刺眼,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化在老张眼里。他下意识地皱眉眨眼,眼角的褶子也挤出来,配着他耷拉的嘴角,很不好看。物价又涨了,老张想着,攥紧手里的几张皱巴巴的现钞。
工友们排饭的队伍歪歪扭扭,没有秩序,与旁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方楼形成对比。闷热潮湿的空气搅得人心躁,老张忍不住拉下口罩透会儿气。“喂!下一个赶紧的,要什么”,窗口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老张踌躇片刻,还是只要了一个番茄炒蛋一个水煮白菜。犹豫一阵却只要了这么点素菜,饭堂老板毫不客气地翻了白眼。
几年前,老张经中介介绍,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发达的城市做民工。拖着两个大编织袋,老张住进工地的民工宿舍,一人一张硬板床,便挤过了日日夜夜。在这座城市,民工总是无意识地遭受嫌弃。有时老张在工地忙完去坐公交车,人们会下意识地缩脚,仿佛害怕沾到他身上的灰尘和汗水。去超市买东西时,柜员也会皱着眉头反复检查他的纸钞。每天忙完回宿舍,和工友们闲聊两句,倒也觉得日子还算充实。每晚和家人视频,小女儿都会奶声奶气地和老张撒娇,要那个只有大城市才有的宜家家具城卖的鲨鱼玩偶。宜家海报上的小女孩笑得很灿烂,抱着鲨鱼,任由它软趴趴躺在女孩肩头。老张总是笑得挤出两条褶子,连声说下次回家给女儿买。
病毒却毫无意外般地在这拥挤的宿舍楼里蔓延开来。民工宿舍也无端成为网络谴责的对象,居民纷纷控诉这些集中爆发的病例害得城市被封,怨恨的情绪一股脑倾倒在民工们身上,老张他们在这个拥挤,潮湿的宿舍隔离着,无奈,怨恨,绝望不知和谁诉说。形势不断变化着,现在至少他们可以走出房间了。
老张没和工友一起吃,在树荫下找了个角落,独自吃晚饭。手机里新闻通知跳了出来,家乡那边的疫情也不容乐观。本想着自己特地避开春节回乡人潮,机票能够便宜些,没曾想,春节后的城市被一场瘟疫席卷,老张和工友们都只能留在这座城里。九百多天没回家了,不过或许没过多久就开放了呢。想到这里,老张不死心地又打开订票软件,直到“暂时无票”的字眼再一次无力地呈现在手机屏幕上。
“还抱着希望呢”,老陈从老张身后走来。老张讪笑回应,自己打趣道反正有票也没钱买,伴随无意识的一口叹气。“我也三年没回家了,家里老妈身体越来越不好。”老陈回应着,似乎叹气会传染。但你看现在我们能在宿舍自由活动了,照这个趋势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自由出入啦。老张还是努力往积极的方向期盼着。不远处的高楼逐渐亮起灯,落日与晚霞慢慢折射在窗上。民工宿舍坐落在城里西部,总是能看到日落黄昏。夕阳化在堆砌着钢筋水泥的工地上时,老陈脑中浮现家乡橙如枫叶的太阳,从天边渐渐坠入田野,渲染得谷物泛着金光。
门口突然又骚乱起来,广播响起,请所有人保持距离,有序采集核酸。老张脸上来不及作出表情,匆匆忙忙扒拉完饭盒里最后两口菜,戴上口罩。队伍依然歪歪扭扭,人心惶惶,似乎有人小声说宿舍下水道又检测出病毒碎片。太阳早已下山,天色越来越黑,微弱的灯光照不清人的脸。老张握紧兜里的手机,想到鲨鱼玩偶还没有买。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米距离,队伍显得格外长,似乎望不到头。
(瘟疫蔓延遥遥无期,彼时此刻正是等待果陀的遭遇,故事的毛边修葺后,细节的榫接更为融契,人物的形象也更具血肉,文字像是在烈日当空之下,让大家曝晒出存在凄楚的形体,既有受难者独有的不安,也有异乡人共同的飘零,书写作为某种关怀和抚慰,并非虚假的露出曙光,而是如实的染上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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