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弗萊
這個國家沒有名字。以前和現在都一樣。
以前,無名國的人民都是以一種姿態一張臉孔面對他們的世界。無論是從住家去到辦公室的上班族,還是從住家往學校去的莘莘學子,他們總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態奔波於地圖上這兩點連接成的路綫。因爲地狹人稠,人民的步伐只有前進,沒有放慢,暫停或後退的選項。身處市鎮內的人們(整個國家就是個市鎮),像巨大魚缸裏的觀賞魚,無謂地穿梭在同類和建築之間,心中盼著能夠更開心卻無法更開心的明天。
辛家就不一樣,特別是辛弗萊。
他總是笑臉迎人。總是喜歡發掘一些細微的事情,譬如媽媽講電話時會在句末微微翹起的小指頭或是代課的數學老師襯衫領子上濺到的雨滴。因爲這些小事,辛弗萊找到了專屬自己的快樂。在無名國的人民無法感受憂傷或愉悅的歲月中,弗萊饒有興味地觀察身邊的每一件小事物。就這麽悠悠晃晃地過了童年,直到他要過十二嵗生日那天。
叮咚叮咚門鈴響,小弗萊飛奔大門,調了調頸上的蝴蝶結,用口水弄貼了鬢角,預備迎接門前的爸爸媽媽。應該是一手捧紫色花束,另一手提著綁著白色緞帶的蛋糕盒。
但是夕陽中的身影卻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那人的雙手空空如也。是當員警的大華哥哥。他蹲下身子,嘴裏還未吐出一個音節,弗萊早已經從他顫動的眼角明瞭下來的一分鐘裏他即將說出口的一切。
就像預期一樣,大華說畢,弗萊便默默合上了大門,緩步走到後院媽媽種的一株小樹苗。小弗萊坐在小樹苗身旁,一坐就是兩天兩夜,也流了兩天兩夜的淚水。現在的弗萊終於接受了長久以來的那則傳説:這國土的小孩在十二嵗前,必須永遠向父母告別。可是,大晴天被雷擊中身亡的爸爸媽媽,確實死得過於離奇,讓弗萊不得不接受傳説真有其事。
待弗萊停止哭泣時,擡頭瞧,小樹苗已長成繁枝葉茂的大樹了。樹幹凹凸不平,但那樣的生長狀態並非正常。這件事弗萊怎麽能不發現?細看下,弗萊認出那些凹陷的地方像是能夠攀踩的。於是,他便循著這些印跡爬上了雲層中的樹冠。
那樹冠也不是單純的樹冠。就在階梯結束的另一端,弗萊撥開屢屢飄渺的云霧,找到了一間由樹枝緊密交纏成的別致樹屋。樹屋的窗外長著幾簇無色無味的花兒,花瓣隨風抖動的節奏讓弗萊想起了媽媽。弗萊抹干了臉上最後一滴淚,心中默念,我要把家搬到這裡。
弗萊決心要做的必定會達成,而無名國也因爲弗萊的改變而開始改變。
弗萊搬到樹屋後,便把原來在陸地上的房子改建成玻璃屋。不,弗萊不是要種花種草,搞綠化環境之類的活動。實際上,那閒玻璃屋成了弗萊糖果屋,販賣各色各樣,你想得到的,當然還有你想都想不到的糖果。原來弗萊在樹屋外發現的無色無味花是製作糖果的絕佳材料。說也奇怪,那些花用水煮沸後會變成一團粘糊,而弗萊只要心想那糖果的樣子,手中緊握的糊狀物體便會成爲想象中那樣。這件事也是弗萊一晚煮茶時忘了関窗才知道的。第一顆糖還有伯爵茶的香氣。
弗萊糖果屋的生意可好了。剛開始無名國的父母發現孩子活潑開朗了許多,當時還找不出原因爲何。之後意外嘗到弗萊的糖果時,驚覺世間居然存在這種美妙的滋味。弗萊的糖果讓大家的臉上添了笑容,那股放入口中后舌尖擴散的甜美是足夠讓心飛揚起來的。因此,無名國的人民紛紛沖到弗萊糖果屋,以斤論兩的方式購買一麻袋一麻袋的糖果,裝袋整齊,運載回家。不出一周,弗萊糖果屋也自然成了國民品牌。
而弗萊糖果屋帶來的不只是經濟效益,同時也減少了犯罪案的發生。香煙厰和酒吧相繼倒閉,因爲人們的煙癮酒癮可以通過弗萊的糖果戒掉,人們的煩惱也不再多得大得讓他們必須點起一根煙或飲下一口酒。
這裡的孩子終究沒有父母的陪伴,可是只要有弗萊,孩子背負的傷痛似乎就不那麽苦了。弗萊每每看見嚎啕跑進糖果屋的孩子時,總是不免胸口的一陣陣酸痛。雖然說人會因爲不斷接觸到某一件事,而逐漸變得麻木,可是老去的弗萊,如今佝僂的背脊卻依然會因爲看見稚嫩臉龐上的淚痕,而在夜裏唏噓不止。
弗萊遇到這種狀況時便會摘下挂在頸上的鑰匙,開啓櫃檯下的箱子。箱子很沉,所以弗萊必須花上一陣子才能夠把裏邊的東西取出,再遞到小孩的手上。就只有在小孩拆開包裝紙,開心地舔著那棒棒糖時,弗萊的心才輕了些。可是他每送出一根棒棒糖,自己就會頭暈目眩。晚上回到樹屋時,更會吐上幾個小時。隨著弗萊一年年的老去,這些症狀愈加嚴重。
可是弗萊爲了把擁有快樂的權利交還給孩子們,卻是甘之如飴。
在一天圓月夜裏,弗萊一如往常在爐子上多煮了一鍋水。摘取樹枝上的花瓣放入其中,然後攪拌。然後,弗萊一咬手指,往那個多出的鍋子中,滴入了自己的血液。弗萊必須滴入十二滴,吃到這支棒棒糖的孩子才能走出父母亡死的陰影,這是弗萊經過上百次的嘗試才知道的。
隨著每一滴離開身體的血液,弗萊腹部就更劇烈的攪動。最後一滴落入水中時,弗萊已經無法站立,跌坐在地上來回翻滾。那感覺就像上萬只叉子朝胃猛刺,有些還在皮開肉綻的部分使勁地刮。弗萊不知道爲什麽身體的疼痛會讓他打從心底發出微笑。就在大擺鐘響起之際,玻璃糖果屋外的黑貓發出咕嚕咕嚕聲之際,今天早上還在哭的小梅樂微笑入睡之際,弗萊就不再掙扎。
他口中冒出一攤七彩的液體,慢慢擴散到樹屋的整片地板。七彩的液體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先是漫溢整個房子,過後像低潮的海水一樣緩緩消退,最後只是浸泡著弗萊的身子而已。樹屋似乎吸收了液體,也發出忽明忽滅的光暈。從樹枝傳送到葉片及花瓣,再輸運到軟綿的云朵中。
那一晚無名國下了彩色的雨。雨點打在每一戶的屋簷上,然後悄悄滲入每一個人的心中。
隔天小梅樂走到弗萊糖果屋前,看見了黑貓。
“梅樂,你開心嗎?”
“喵。……喵。”
“我想就是這樣吧。又要下雨了,快回家通知媽媽把衣服晾出去吧。”黑貓跳到梅樂的肩上,拍拍她的頭。
無名國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在那一場雨后,弗萊,樹屋和詛咒都一併被雨水帶走了。
無名國的人民對於這些事的記憶也不復存在。弗萊糖果屋也不再賣糖果。
(很西西的故事。好莱坞的梦幻交织马奎斯的魔幻,卡尔维诺的狂想穿凿西方童话的漫想,叙述自生一股咒语般的魅力,吸引读者亦步亦趋尾随一同与文字延展。没有情节的高潮起伏,不作形式的曲折颠覆,其中虽也具有社会景态的微许批判和舍身救赎的主题点墨,但是借故事还原说故事的那一种纯粹净度,才是最精彩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