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她總會躺在同一張沙發上,耐心地等著。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著,即使這時的她就如咖啡杯里的糖塊一樣,隨時都可能溶化掉。
她把窗全都關上,將自己隔絕在房子的沉寂裡。她在自己的手上滴了滴香精油和洗髮露,然後熟練地揉搓著手中那鬆軟的頭髮。沒多久,她卻將雙手從髮叢里抽了出來。她發現髮里散出的不是她所熟悉的味道。她開始失望地哭著,滿頭都是泡沫的兒子小滿則繼續玩著浴缸里的那幾只塑膠鴨子。
不要這樣子,求求你。
她想起自己以前也是這樣子為阿圓洗頭的。阿圓其實是一個不錯的丈夫,非常疼愛她和小滿。唯一的缺點就是,他這人太固執了。她曾好幾次勸他轉行,但他卻總是堅持著父親所留給他的壽板店。她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是,每當抱著他入睡時,她總會嗅到一種古怪的味道,使她不禁想起店裡那一具具黑黝黝的棺材。因此,她每晚都會等他從店裡回來,親自幫他洗澡,希望能藉著洗髮露的芳香把頭髮堆里的那股味道去除掉。阿圓則總會靜靜地閉上雙眼,任由她撥弄自己蓬鬆的頭髮,有時更會不小心睡去。阿圓睡著的樣子非常迷人,但他那突然的沉默卻總是令她感到莫名的恐懼,使她每次都不禁狠狠地咬了咬他的肩膀。唯有見到他從那突如其來的痛楚中醒過來後,她才能夠放下心來。她曾經擔心阿圓會被她那莫名其妙的舉動給嚇壞。可是,他卻似乎很諒解她,每次只是對她笑一笑,然後輕輕地吻她。
一只塑膠鴨子摔出浴缸外,她則是繼續點燃了浴缸旁的那幾塊香氛蠟燭。不知為什么,她突然覺得窗外的黑暗正慢慢地鎮壓著她,即使她已開了浴室里所有的燈。
阿圓知道她喜歡風信子,所以就偷偷地學做花香蠟燭。他甚至曾在整間房子里點滿了蠟燭,並在四週的牆壁繪上了風信子的花案。從那時候起,她開始堅信整間房子也正因此有了生命。
她就曾天真地以為,自己每天都能和阿圓在這間房子里聆聽著彼此的呼吸。直到他在店裡突然倒下的那一天,她才開始嘲笑自己的幼稚與天真。醫生告訴她,阿圓的死因是腦中風,那是她至今始終都無法接受的事實。每晚,她依舊睡在那個曾屬於他們兩人的房間里。她就那樣靜靜地靠在枕頭上,期盼著阿圓的打鼾聲能再度在她的心裡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旋渦。她有時會為自己在深夜里的孤獨而哭了起來,卻又同時感到一絲絲莫名的快意。因為她發現房子其實並沒有變得沉默,她時不時還能聽到阿圓的呼吸。
她只顧傻笑,再次把手伸進那沾滿洗髮液的髮叢里狠狠地捏揉著。
乖,不要哭。
小滿這時卻失控地把浴缸里的塑膠鴨子扔向她,並哭得更加大聲。
我說了,不要哭。就忍一忍,這是最後一次了。
她選擇不再理小滿。她從瓶子裡擠出了最後幾滴的洗髮露,然後繼續享受著頭髮從她那手指間滑過的每一刻。那一陣陣的虛浮,仿彿在瞬息間將她體內的沉重都掏了出來。
不要這樣子,求求你。
她吃力地喘了幾口氣,將手抽了出來。屋裡那愈來愈重的煤氣味開始令她感到窒息。她發現眼前那黑色的浴缸突然變成了阿圓的靈柩,正冷冷地凝視著她,似乎在嘲笑她的怯弱。她狠狠地將鏡架上的洗臉霜和杯子扔向四週的牆。
白色的油漆粉末紛紛從風信子的裂縫中跌落在地上,默默地呻吟著。
熱水的霧氣逐漸迷矓著整間浴室,使她無處可逃。她無助地抓起了身旁的一塊蠟燭。蠟汁開始伴著那從她眉間流下的淚珠,溫柔地滴落在起伏的胸房上。瞬間的刺痛,讓她體驗到一種很奇妙的平靜。
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晚,房子里僅存風信子的芳香,而外頭綿密的雨珠依舊狠狠地打著窗子。
(以一种痛抚平另一种痛的故事。紧贴痛楚和失落的人性残缺,叙事头尾完整而且流畅无缝。文字描写展露了逼真的临场氛围,以简单的框架和前后呼应的布局,完成了成熟和内敛的掌控,细腻的步步经营着人物和读者之间的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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